垂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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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晚上別看賬本,頭疼。"他半天才擠出一句。

"王爺,躺下還這麼多話,一會子咳起來又不得歇了。"我嗔怪著看他閉上眼,自己轉身走到桌旁,翻開賬本的最後一頁,用筆在那滿紙密密麻麻的數字中,又劃去了一個…

垂暮(下)羅衾不耐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觥籌錯,乾清宮裡的燈火通明籠罩在這些規規矩矩的宴席上仍然是黯淡,我眼前有些發黑,猶豫著去拿杯箸,只怕一個昏頭脹腦失了儀。盛裝的韻兒我不敢去看,只偷偷在暗處端詳了一下那個多爾濟布騰。還好,雖不是傳說中的氣宇軒昂,倒也稱得上一表人才,機的面孔卻帶著一雙透徹的眼睛,他的笑容很燦爛,就是那種簡單的燦爛。我稍稍放了心,至少我可以認為,有著這樣簡單笑容的人,是不會虧待韻兒的。

寧和溫惠,就像是為了附和她這個"和惠"封號一樣,幾乎就在一夜間,韻兒彷彿長大了很多,安安靜靜地謝恩,大大方方地退出,她的身影讓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陌生,彷彿這個女孩從來跟我就沒有任何關係。捏了捏衣襟,我無味地向大廳張望。允祥,允祥在哪裡?他雖然不是抬進來的,可也跟抬差不多了,雍正許他坐著不必動,可他硬是顫巍巍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雍正皺著眉頭緊盯著他,那表情好像在說:你一定要這麼較勁麼?我偷偷地看著這一切,想起之前允祥的話…

"王爺,看你這個樣子,轎椅都是皇上給備了,你待會兒就坐著進去吧,不會有人怪你的。"坐在車裡,我給他後背墊了一堆軟墊,讓他看上去坐得很直。

"咳…咳…怎,怎麼連你也說這樣的話?咳…咳…"他急急地說,上氣不接下氣。

我趕緊用帕子堵住他的嘴,一手去尋痰盒:"我不過白說一句,急什麼?咳得面紅耳赤的就有面子了不成?"他這才慢慢平復下來:"倒不是我硬逞強,只是這樣的場合,不能叫人捏了把柄去。皇上賞了什麼是皇上體諒,倘或我忘了本,皇上堵得住那起小人的嘴麼?我一把老骨頭什麼都扛得起,只是咱們啊,不能不想幹珠兒。"我驚得停住撫他口的手:"幹珠兒?這如何又扯上他了?"他微微一笑,把我的手扯下來攥在掌心裡緊了緊:"這怎麼叫扯上?我能留給他的,最多也最少。多的,任誰都得高看一眼,少的,我一輩子也沒得著過。"

"幹珠兒,他太小了。"我自己跟自己說。

"小,小也是他的長處呢。"他安然地衝我眨了下眼,我腦子裡瞬間閃過弘晈深思的眼睛和綠映藏不住的鋒芒,還有王府一角那被宣佈常年不開啟的院門。暾兒,如果他在,如果他健康幹練一如弘晈,是不是就簡單多了?

"鐺…"暖閣裡報時的西洋鐘錶及時把我從思緒里拉回來,看看外面差不多都該散了,我向守側門的小太監打聽了一下,知道允祥跟皇上去了養心殿,我便使了錢給那小太監,叫他去養心殿候著,就說我在隆宗門外車子裡等,王爺出來就近就可以從那裡出去。小太監謝了賞自去了。我也帶了一個掌燈的人往隆宗門走。

說也奇怪,今天的隆宗門外連盞燈都沒有,連軍需房前都是一片漆黑。那小太監先往前走到門口,打著燈照著門檻,我才走過去,沒想到小太監突然扭頭跪下,連燈都差點扔在地上,口裡一直說著:"奴才有罪,衝撞了公主!"我這才看清他對面門房外站著個人,殘留的光線灑在她臉上,邊泛著光,那輪廓我怎麼也忘不了,她是韻兒。

"起來吧,沒你什麼事,你留下那燈,且遠遠地站著,我跟王妃要在這說話,別叫人擾了我們。"韻兒眼睛看著我,淡淡地跟那小太監說。小太‮聽監‬話地把燈遞過來,遠遠站到角落裡去了。韻兒自己提著那燈,緩緩站到我面前:"皇嬸,外頭冷,門房裡有手爐,韻兒扶您進去。"我點點頭,一時都還無法反應過來,任由她攙著我進了門房。韻兒很高,她才十六歲,甚至已經比我高了,覺到她挎在我肘間輕柔的手。我真的很想執起燈仔仔細細地看看她,很想撫著她的頭髮說一些貼心的玩笑話,可我不敢,生怕她會在一瞬間躲避地無影無蹤。

門房裡居然有一桌一椅,韻兒把燈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後後退半步,緩緩跪在我面前。我很驚訝,卻什麼都沒說,呆呆地看著她磕了三個頭,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個,再抬起來,已是淚滿面。

"額娘,女兒沒有行家禮的機會,剛才這兩次叩拜,一次給阿瑪,一次給額娘,女兒就要遠嫁了,不管是怨還是氣,還是女兒對額孃的想,都得一併帶走。這十六年,女兒幾乎用了一半的時間來恨額娘,以後不知何得見,女兒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兒做不到跟額娘'再無瓜葛',只能在這裡補個禮,就算額娘沒有白生養女兒一場。"韻兒看著我,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我打開兩手伸向她,笑著說:"來,過來,來額娘這裡。"她看著我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於跪著蹭了幾步撲進我懷裡。梳頭油的味道還是沒有遮住她自然的髮香,從前縈繞於我指間的髮香,事隔五年,我的韻兒又回到我懷裡,這樣哭喊著額娘,輕輕撥開我心底的灰塵。

"真好,真好。"我摟著她,輕輕晃著,"我又有女兒了,真好。"我們就著微弱的燈光,說桂林,說王府,說這幾年的物事人非,生死離別。

揩著她眼角的淚花,聽她說:"額娘,韻兒真想回到小時候的竹林子裡去,有時候做夢,也能夢見,還能聞見竹子香呢。那個時候阿瑪總扛著女兒出去遛彎兒,一隻老鼠跑過去,阿瑪撿起個小石子,輕輕一彈就剛好打到老鼠的頭,逗得女兒又是跳又是笑的。"說到著她抬起頭:"可是現在見了,阿瑪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這兩年老得明顯。女兒原本想像過阿瑪是怎麼樣如當年一般高貴矍鑠地坐在馬上送女兒出嫁,如今,叫女兒怎麼能放心?要是我們都能回去,女兒一定帶上額娘、阿瑪、皇阿瑪、貴妃額娘去那心曠神怡的地方,每個人都無病無災,長命百歲…"我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孩子,十六歲了,還說這樣的孩子話。"她使勁埋在我前,聲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話,是常這樣做夢,倘或有那樣的去處,貴妃額娘也不會…女兒不怕生離,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輕顫了起來。

我無言以對,只是輕輕拍拍她:"韻兒,不管走到哪兒,成了什麼樣子,額娘還是你的額娘,你把娘記在心裡頭,額娘就走不遠了。以後,你這麼想著,就算有了什麼…"

"額娘!"她的手緊了緊,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瑪說,捨不得女兒總在那麼遠的地方,很快就會接女兒回來省親的。額娘等女兒帶了土產回來,阿瑪也等女兒回來,額娘,您跟阿瑪說,您回去就跟阿瑪說!"她惶恐的眼睛震懾了我,我驚訝於這個孩子的,難怪她會為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聽來的話耿耿於懷那麼久。我不知道怎麼來安撫她,只從懷裡掏出一個荷包,荷包裡是一個刻了竹葉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結的大紅的如意結。我把這到她手裡,告訴她:"這佩的圖案,是你阿瑪親手畫了命人刻的,還有這結。孩子,不管以後你對父母是怎麼樣看待,這些都是我們給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氣,千萬不能剪壞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麼?"她接過去,仍舊窩回我懷裡點點頭。外面有人敲了敲門,我們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我也回到車裡像來時一樣給允祥遞帕子遞茶水拍後背。

"又剩我們倆老了。"我慨道。

他偏頭看看我:"怎麼?不耐煩了?"我正道:"我是說,只剩我跟你了。"韻兒出嫁的當天,我沒有出去,因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連口東西都吃不下。據說送嫁的隊伍還是很隆重,但是一聯想到從前熹慧遠嫁的情形,印象裡就只有那跟在車後打著旋兒的塵土了。

雍正八年的天很冷清,允祥的情況本來不好,只沒想到還有比他更糟的,七爺淳親王從頭年底就告了病,一重似一。允祥見此情形,勉強著又辦了幾件戶部銀糧支配的大事,還有軍需房有關西北的消息。他也一刻不肯鬆懈,只是這些都有專人遞送,自己是再不能親為了。病休在家,雍正徵求他意見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而且採納的時候也越來越多。"皇上如今子緩了。"允祥說。

"何以見得?"我問。

"該進封的封,能赦免的赦免,從前他不能允的事情現在都允了,戶部的虧空都停追了,這個事他一向是最不得沙子的。"我笑:"是你追不回來耍賴,皇上也拿你沒有辦法吧?"他虛著眼微笑:"我便能追,也沒有工夫了。"

"爺又混想,趕緊把藥喝了眯上一會兒,回頭等劉院使來了摺子帖子的,又不得安生了。"我一手執匙,敲了敲碗邊,對著他挑挑眉

"你拿我當幹珠兒哄呢?"他把碗接過去兩口喝盡,閉上眼睛。

門簾一響,小福子伸頭進來,看看允祥,看看我,面有難。我悄悄走過去,他遞了張白帖給我,我一看,大驚失。屋裡允祥問:"誰呀?"我趕緊把帖背在身後,進屋說:"沒誰,你歇你的,劉院使來了我自然叫你。"他猛地睜開眼,伸出手:"拿來。"

"什麼?"

"拿來!"

"拿什麼?"

"我說拿來!"他瞪著我,明顯惱了。

我只得遞過去,一面還說:"我這就備禮備帖回過去,你…"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力氣,竟一股腦爬了起來:"我得親自去!"

"不行!"我擋住他,"你這樣子怎麼出門?不行!王爺,你聽我說,咱們祭禮到了,七哥他會知道的,他不會怪咱們的。"

"我得自己去祭他!"他推開我的手,"你攔也攔不住,我也就能祭這一個,我就只能祭這一個!"我躲開他,任由他更衣、出門、上轎。我就坐在大門口等,等到傍晚,等到天黑,等到門外一陣喧譁,轎子東倒西歪被抬進來,等到跟去的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地回道:"

才剛在那邊出門時還好好的,路上聽見王爺咳個不住,等到了門口才發現爺竟然就暈在轎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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