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副好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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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看見,牆角有一張小四仙桌。桌上放著水煙壺,點菸用的捲紙,一隻口罩,一碗涼茶,一把木榔頭。榔頭邊上還有一方綠的頭巾,頭巾上還擱著一個篦頭髮用的竹篦子。這頭巾和篦子都是女人用的東西。他的心往下一沉,順手拿起頭巾和篦子,聞了聞,隱隱還有一陣香粉味。這頭巾他好像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他再次看了看那扇關著的房門,想了想,心咚咚地跳起來,難道這屋子裡有一個女人?如果彈棉花的人也在裡面,他們大白天閂著門幹什麼呢?
“咱們走吧。”小東西已經吃完了麻花,正用舌頭著手心的糖稀,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院子,老虎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過頭來朝後面看。當他們走到孟婆婆家屋外的
堂口的時候,又聽見彈棉花的聲音“嗡嗡橐橐”地響起來了。
“真是見鬼了。”老虎忽然站住了,對小東西說“我們剛走,他那裡又彈上了,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幹嗎呢?”那房子裡平常沒有人住,哪來的女人用的篦子和頭巾?那究竟是誰的東西?它怎麼看上去那麼眼?老虎跟在小東西身後,悶悶地往家走。當然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子虛烏有的男女之事。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個女人的臉來。他甚至想重新回去看個究竟。
“你說,”他緊走幾步,趕上了小東西,扳著他的肩膀,著氣,小聲道“你說,要是一男一女,大白天關在屋裡,他們,他們會做什麼呢?”
“那還用問,唄。”小東西道。他們走到家門口,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婆子攙著兩個孩子,正朝院子東張西望“不錯,就是這兒了。”老太太自語道。
“你們找誰?”他們走到近前,小東西問道。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不搭話,徑直進了院子。他們一進院子,就撲通跪倒在天井的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把正在收帳子的喜鵲嚇得大喊大叫。中間的一位是個老太婆,頭髮花白,約有六七十歲,兩邊各跪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任憑寶琛怎麼盤問,老太太只是號哭,並不答言。哭到後來,乾脆就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用力拍打著地上的青石板,大把大把地擤出鼻涕,抹在了鞋幫上。夫人因見左鄰右舍看熱鬧的人已經在院外探頭探腦,就讓寶琛先去把院門關上,然後對老太婆說:“老人家請起,有話進內屋慢慢說,我這裡一頭霧水,如何替你作主?”老人聽夫人這麼一說,哭得更響了。旁邊那兩個孩子都仰頭看著她,似乎有些惑不解。細心的寶琛從她剛才的一大段唱詞中已經聽出了一個大概,就問道:“你說,誰壞了你的閨女?”老太婆這才止住了哭聲,抬頭看了看寶琛,道:“我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三天還不曾有一粒米下肚…”原來是想吃飯。夫人一看事情有了轉機,趕忙吩咐喜鵲去灶下盛飯。這幾個人,也由寶琛領著,來到廚下,圍著一張小方桌坐了下來。
“你剛才說,有人壞了你的閨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在他們吃飯時,夫人問道。那老婦人頭也不抬,只顧把飯往嘴裡扒。過了半天,這才嘟嘟囔囔地來了一句:“我只知道他是普濟人,嘴裡鑲著一顆金牙,是個殺豬的,並不知道他叫個什麼名兒。”夫人朝寶琛看了一眼,自語道:“她說的,難道是大金牙?”寶琛點點頭,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老人家,你既是找大金牙,可算是找錯門了。”
“沒錯,”老婦人道“等我再吃兩口飯,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與你聽。”原來,這婦人住在長江對岸的長洲。她的兒子原是一個採藥的,名喚蔡小六,去年夏天不慎從崖上摔下山澗死了。留下一個年輕的媳婦和一雙兒女。這媳婦長得高挑白淨,頗有一些姿。守著幾畝薄田,
子倒也能維持。沒想到今年清明節——“清明這一天,我這媳婦去給那死鬼上墳,回來的時候天就快黑了,走到一處破窯的邊上,不妨從樹林裡躥出幾個人來。我那可憐的媳婦當時就給嚇癱了。他們二話不說,就把她擄到破窯之中,幾個人一直把她
到天快亮才歇。可憐的孩子,早晨連走帶爬,回到家中,就只剩下一口氣了。我一看她身上的衣服都扯爛了,連
子都包不住,就什麼都明白了。我端碗水給她,她也不喝。抱著我只是哭,從大早上一直哭到天黑。末了,她搖搖頭,對我說,娘啊,我可不想活了。我問她,是誰給
的。她說是普濟的,殺豬的,嘴裡有一顆金牙,另外還有兩個人,都不曾見過。說完又是哭。等到她哭夠了,我就對她說,孩子啊,你果真要走那尋死的老路,娘也不能攔你,咱們做女人的,遇上這種事,到底只有一個死啊。古人說,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呢?被人打碎了牙,血只能往肚子裡咽,再說了你這一走,留下我們祖孫三人,老的老,小的小,可怎麼辦呢?經我死勸活勸,她總算不提尋死這檔事了。在
上靜養了半個月,漸漸就下
幹活了。要是事情就這樣倒也罷了。可這個千刀萬剮的大金牙,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自己把這件事往外說,你不該喝醉了酒,在長洲的舅家當眾撒酒瘋,說我做了誰家寡婦。幾個人一齊做的,
得那小子婊好不快活。消息很快就在村裡傳開了,也傳到了她孃家,我那短命的媳婦想要不死也不能了。可就是到了這個份兒上,她還是不想死啊。她回了一趟孃家,可她爹、她哥都躲著不見她,這分明也是要她死。到了大前天,她忽然穿戴整齊到我房中,說是跳井好呢?還是投繯好呢?我這時也不能勸她了,就說,都一樣,反正都是個死。她就沒有退路了。眼淚像個斷了線的珍珠,拋落下來。
“她說娘啊,我捨不得這兩個孩子啊,我想事到如今,也只有把心橫它一橫了。我就對她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咬咬牙就過去了。要說死,還是上吊好,不然,壞我一口井,我們老的老,小的小,到哪兒挑水喝?那時候,她的兒子跟我一塊睡,在上睡得正香,她就
開被,在他的
股上親了十多口,出去了。她沒有投井,也沒上吊,而是去跳了崖了。”老人說完了這些,眾人都不說話。喜鵲和夫人都在抹眼淚。過了半晌,寶琛才道:“既如此,你該是報官或者是找大金牙才是。”
“菩薩他爹!”老人把手一拍,叫道“我們一早上到普濟來,就是去找大金牙的。他不在家,他老孃是一個瞎子,八十多歲了,她說大金牙是我兒子不錯,他是個殺豬的也沒錯,可他已經兩年多不回這個家了。賣剩下的骨頭寧可餵狗,也不曾拿回一
,他眼中沒我這個老孃。我也就當沒生這個兒子,他是殺豬也好,殺人也罷,一概與老婆子無關。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既說是他糟蹋了你閨女,就應該去報官,跟我這個瞎子來計較,我就這麼一把老骨頭,你們要,就把它拿去拆了熬湯喝。
“瞎子這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從那瞎婆子家出來,走到村口,一時也沒了主張,三個人哭成一團。我們正哭著,打南邊來了一個挑糞的,他見我們哭得可憐,就卸下擔子,打聽緣由,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說與他聽。他想了想就說,這大金牙如今也不賣了,整天在學堂裡舞槍
的,也不知是個什麼道理。我說,既如此,我們就去學堂找他便了。他又攔住我道,學堂你也去不得。我問他為何去不得?他說,學堂裡盡是些沒頭沒腦的人。我說,讀書人沒頭腦,難道像你我這樣的泥腿子,才算有頭有腦嗎?他道,話不是這麼說,三言兩語跟你也說不明白。這挑糞的坐在糞擔上半天不吱聲。末了,他指點我們到這兒來計較計較。他說大金牙是你閨女的手下。那大金牙既是你閨女的手下,想必你閨女也是個殺豬賣
的了?”一席話說得喜鵲撲哧而笑。
“她要真是個賣的,倒也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夫人瞪了喜鵲一眼,冷冷道。老虎和小東西睡完中覺起來,看見長洲來的那個老婆子還沒走,幾個人仍然圍在灶下說話。夫人看她還沒有離開的打算,就讓喜鵲回房中取出一些碎銀子來,還有幾身半新不舊的衣裳,又給了她一瓢黃豆,一瓢菜籽,半袋大麥,讓她留著來年做種子,老婆子這才起身給夫人磕頭,領著她那兩個孩子,歡
喜喜地回長洲去了。老婆子剛走,夫人就喊頭疼,她抱著腦袋靠牆站了一會兒,嘴裡說了什麼“不好”身子就軟軟地癱下來了。寶琛和喜鵲趕緊將她扶到椅子上坐定,夫人就吩咐喜鵲去端碗糖水來喝。喜鵲剛把水端來,只見她忽然
了
,冷不防吐出一口稠稠的鮮血來。寶琛和喜鵲慌了手腳。幾個人將夫人
到
上躺下來,寶琛就飛奔出門請唐六師郎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