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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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代特有的氣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爛的街巷。看多了,我對自己的模樣、穿着便就越發不知所措,就象趕一班輪船,被棄留在冷落的碼頭:一件青棉布裙,長過膝蓋,一件白短袖襯衫,都是姐姐們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個子看起來更校塑料涼鞋,比我的腳大半寸,赤腳穿着,走起路來踢踢踏踏。

我就這麼副樣兒,走近歷史老師的辦公桌。辦公室已經沒有人,下課後男女老師都趕回家去了,就我們倆面對面坐。他端祥着我,突然冒出話來,聲調很親切:“我想你誤會了,你以為我看不起貧民家庭出身的學生。”我心裏一動,明白他是對的,至少對了一大半。就是為了這個,我在學校裏覺得很彆扭,幾乎從來沒有快樂的時刻。

“其實我也算窮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象上課時那麼臉無表情“現在更算窮人家,真正的無產階級。”他説他父親算曆史反革命,因此從小就絕了讀大學的希望。他和弟弟長很大了,還幫父親做爆玉米花活計,或給人擔煤灰,走家挨户,南岸哪條小巷他都

“那陣,你才這麼一丁點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來,怪不高興地説。

“我比你大差不多二十,”他説。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在想,他為什麼説年齡?他的意思是我們不相配。

那麼説,他已經想到我們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厲害,好象在偷一種不該偷的東西,突然我淚水了出來。

“嗨,嗨,”他説“你哭什麼?”

“你欺侮人,”我賭氣地説。

“欺侮人?”他慢慢地重複我的話。然後站了起來,從褲袋裏掏出手帕,到我身邊,遞過來。

我沒有接。淚水進鼻子,馬上要出來,很難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麼辦。我到他的身體在靠近,仍未抬起頭。

我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膽妄為嚇得不過氣,再過一秒,我想,再過一秒鐘,他的身體就會碰上我了。心一緊,我幾乎要暈倒。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緊緊按住我的腦袋,象對付一隻小狗,手帕使勁地擦我的眼睛和臉,強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裏。

我跳開了,離桌子一尺站着。這個壞蛋,把我當作小娃兒?

他滿意地看了看手帕,放進褲袋,走回桌子那邊坐下來,看着我又羞又惱,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勝利地證明了我們的年齡差,而且,勝利地拒絕了與我的接近。我們又成了老師和學生,我氣得一臉緋紅。

他平靜地説,你在準備高考了,時間雖然還早,但要背要記的內容很多。他裝樣地翻翻桌上的紙片,好象那些是我的功課。他又説我成績並不是最優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複地説他們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沒資格,從來就沒有上大學的奢望,他讓我珍惜考大學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真誠的,如此説也沒惡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記功夫。我們互相看着。我喜歡看着他,我覺得他也喜歡看着我。沒一會兒,我心情就好多了。

4差不多每次我們都一起出教學大樓,在場上高高興興地道了再見。我想,第二天我又會見到他,至少在課堂上。學校圍牆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無。間隔着小塊菜田,場外,每條小道都彎曲綿長。附近藥廠煙囱在隆隆吼着,排出的污水順着田坎淌。陰沉的雲包住太陽,天氣更加悶熱,只能等雨來降低氣温。

閣樓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擱在牀上地板上,人縮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着接滿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樓,準備倒在下雨的天井裏。

這個早已不該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縫,牆灰駁落,屋樑傾斜,鑲在壁龕裏的灶神爺石像,被煙火燻得面目全非,仔細抹才會現出眉開眼笑的臉。

堂屋門檻外的天井,陷在地底有一尺半深,四周長年長着青苔,綠得發黑,不象牆和石角,青苔由青泛黃,帶點碧藍,乾燥的地方絨絨一片,濕的地方滑溜溜一順。二娃一家五口住着碎磚搭就的兩個小房間,在天井對面。二娃的媽,一個瘦的女人,拈起掃帚,掃門前的那一塊地。每次清掃,每次放開喉嚨罵,什麼人都罵。不知為點什麼小事,多少年前,我母親得罪過她。她不想忘記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現積極。七上八落的語言,好象影病,無頭無緒,我一點聽不明白。她丈夫從船上回家,發現她與同院的男人瘋瘋鬧鬧打情罵俏,就把她往死裏打,用大鐵剪剪衣服,用錘子在她身上砸碗,嚇得她一個月不説話,也顧不上罵我家。

但不久又滿院響起她特殊的聲調,象過癮似的。父母沉默地聽着潑婦亂罵,不僅一聲不吭,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在學校,最蔫的男同學對我也沒興趣,覺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學會突然拿我撒氣。有一次我蹲在廁所裏,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點一條腿掉進茅坑裏。我沒來得及穩住身子,一個大個的女同學已經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她回過頭來,挑釁地説:“你吼呀,你啷個連吼都不會?”我沒有吼,拉上褲子,從她身體旁擠出門,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沒到屈辱。

自己的情,對我來説是難事,也沒有什麼人在乎我的情緒反應。我的家人,會覺得我所想説的一切純屬無聊。至今唯一耐心聽我説的人,是歷史老師,他立即獲得了我的信賴。終於我遇見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圍人高的角度看這世上的一切。他那看着我説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我喜歡他聽我説,我需要他聽我説。他一定明白,這些聽來枯燥無聊的瑣事,對我究竟意味着什麼。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時很想把橫在我與他之間的辦公桌推到一邊去,我想離他近一點。

有一天,他一邊聽我説,一邊從屜裏拿出一個畫板,釘上紙“你坐好,我給你畫一幅像。”我坐正了,但繼續往下説。

他不斷地從畫板上抬起頭來端祥我,每次都很短暫。最後,他停下筆來,看着我鄭重地説:“你最好忘了這些事。為什麼到集中思想複習高考的時候,你偏偏想這些事?”我説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説過這些事。

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是一幅素描,紙上的頭像分明是我。幾條線就勾勒出臉、辮子,眼睛太亮,充滿了情。脖子、肩,沒有衣領,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難看。紙空了很多,畫太頂着上端。

“象嗎?”他問。

“象只小貓,”我説“這眼睛不是我。”他起身,伸過手把畫搶過去“你哪懂,你還是太校”他有點誇張地嘆了一口氣,把畫往屜裏一,無論我怎麼找他要,他都不肯給我,説以後畫完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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