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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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母親回家,家裏比平多了一菜:豆豉乾煸四季豆,照舊熬了個酸菜湯。
我在樓上拖地。説拖地不過是把彈丸大的空地濕,降降温。兩張木板牀幾乎把閣樓的空間佔滿,一張矮小方桌,我學習的時候才架起來放在電燈下。常常忘了拆,人經過得側着身子。地板薄,二層夾板裏,耗子在裏面不停地跑着。我儘量把拖把的水擰乾,以免水直穿過地板,滴到樓下正屋。敞開的天窗沒有引來風,剛洗了澡,又是汗膩膩。
“六六,下來吃飯。”四姐站在堂屋叫。
我提着拖把水桶,走出來。從木廊望下去,四姐碗裏的菜,噴香,綠綠的。她臉瘦了一圈,可能是因為當建築工人,天天曬雨淋,面頰皮膚紫紅得象個農婦。她比我好看多了,身材苗條,一米六二,比我高整整三公分。只有牙齒不整齊,我們姐妹幾個牙齒都長得擠擠歪歪。
“換牙齒時盡吃泡酸蘿蔔,不聽話。”母親罵我們。
我下樓和父母一起坐在桌前,剛端起飯碗,五哥悄聲無息地進屋,在靠門右側洗臉架那兒洗手。他的背影象個女孩,肩比較窄,頭髮也不象三哥那麼濃密,五官長得細巧,但上嘴有道明顯疤痕。五哥生下來,上嘴
就豁,吃東西時裂得更開,樣子很醜。母親看着傷心,就怪父親,説父親在她懷五哥時,在家門檻上用柴刀砍柴,叫他別砍,他不聽,還砍得更來勁。
半歲時五哥在地區醫院作縫合手術,手術做得太差,針
線,拆線又馬虎,傷口
染,嘴
正中間留下一條很不美觀的痕跡。他大我四歲,已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晃然一看,卻比我還象孩子。他儘量不開口,比父親還沉默寡言,可能是怕人看到他,就會注意到他的嘴。五哥在造船廠做電焊工,有便船就搭乘回家,沒有便船就走二個半小時山路回家。
昏暗的燈光下,我們一家五口圍着桌子吃飯。
院子裏的人,喜歡到院門外的空壩和石階上去吃,鄰居鄉親,互相不必請就可以挾對方碗裏的菜。一言不合,筷子可能就對準對方臉,破口大罵。火一點爆,碗就扣在對方頭上,稀飯混着血往下。馬上,就滿街是邊看鬧熱邊吃飯的人。
桌上清湯寡水,不值得擠在一起,父母卻不允許我們端着飯碗到處跑,倒不是我家特別講禮,而是儘量躲開鄰居。院裏街上的人瞧不起我家,父母情願呆在家裏,我們家的孩子最多也就在堂屋或天井站着,不象其他人家的孩子吃到院門外,蹲在石坡上,甚至吃過幾條街,吃到江邊去。
五哥端着飯碗,坐到堂屋裏一張矮凳上,緊靠房門。
母親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開始説,她才五十三歲,廠里人事部門説她病多,要她提前二年退休。若回家,只能領一點兒津貼。
屋子裏的人都握着筷子,停住吃飯。我問母親,那樣一月有多少錢?
“二十八塊不到。”見我們沒説話,母親又説“以前二十八塊錢還管用,現在就不值錢,工資、退休津貼往上提升,慢得眼珠子都望下來了。看嘛,六六,你上高考補習班,就繳掉二十塊,讀書有啥用?我們家既沒錢又沒路子,供養不起你再上學。”母親在上星期天也提過退休缺錢的事,讓我別再考大學。但這次話幾乎説絕了:希望我馬上去找份工作做,補貼家裏。大學教育是個無底,再負擔我四年的學習生活。哪怕讀完大學,沒後門,畢業後只能“服從黨的需要”不知分配到什麼鬼地方。我們全家工人“權”與我們從來沒一點兒緣。雖然這個時候,我們家孩子,除我之外都能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也不用象以前去江邊挑沙子賣錢。我們家生活與我生下時沒有實質改變,鄰居有辦法的都統統離開這破院子,我們卻在老地方過着一成不變的
子。
母親説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他們一生就為兒女勞,假如家裏稍微有點錢,父親的眼睛就不會壞到現在這個地步。要是有點錢,重慶的醫院治不好,還可以到上海和北京的眼科醫院去治。母親一邊唸叨,一邊給父親挾一筷子四季豆。
我從小就發誓:等我長大後,我什麼都願去做,什麼都捨得,只要能有辦法讓父親的眼睛醫好。但在這時候,我啞口無言了。
母親沒看我,心思很亂。桌上酸菜湯湯已見碗底,酸菜餘下不少,母親往父親碗裏挾。
“我已吃完了,你不要挾菜給我。”父親的浙江口音説快了,本地人聽不清他的話,但我聽得懂。父親説“六六要讀書,就讓她讀,你不是也説過,若有文化就少受人欺侮。”父親不愛説話,但一兩個字就點中了要害。
“這事你別多嘴。”母親寸步不讓。
我氣得起身離座,擱了飯碗,就往閣樓走。
2我無法忍受委屈,我總沒能力反抗,退讓,反使我情緒反應更強烈:我會很長時間不説話,一個人面對着牆壁,或是躲到一個什麼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想象我已經被每個人拋棄。我的自怨自艾會變成憤怒,刺刺冒火,心裏轉着各種各樣報復的計劃,殺人的計劃,放火的打算,各種各樣無所顧忌的傷害仇人、結束自己的計劃。總之,讓親屬悲痛絕悔恨終生,我卻不給他們任何補救贖罪的機會。想到沒有我以後種種淒涼的場面,連我自己也覺得值得好好傷心。
這麼一路想下去,我竟然會到傷害的切實,覺得肝和心臟在一塊塊爆裂,往我的胃道噴着鮮血,沿着食道往上猛升,然後我的喉嚨堵住,氣透不過來,咯咯地冒着血腥的泡沫。有時,我
到我的腸子痛苦地絞起來,打成一個哪個醫生也解不開的怪結,腸子裏的東西往兩頭擠壓,一股酸臭翻出我的胃,直衝到嘴裏。急得我趕快去找藥,父親的小藥箱裏有一些保治百病的藥:桂皮金靈丹,牛黃解毒丸,銀翹上清丸等等。
父親問我出什麼事了,我只説腸胃不舒服。他焦慮地看看我,幫我找他認為合適的藥丸:清火的,驅風散熱的,退火解毒的。拿了藥我趕快走開,不想告訴他肚子怎麼又會突然難受起來。
過後,父親爬到閣樓上來,問我好些了沒有。
他好幾次説,不要緊,你這腸胃是生下來的病:你恰恰擦邊躲開了餓肚子的三年最困難時期,是福氣。但這邊擦得夠重的。你在孃胎裏捱了餓,腸胃來跟你要債。為了讓你母親不捱餓,也就是讓你不捱餓,這一家子淘了多少氣,傷透了腦筋。
從我的生推算,母親懷上我時,是1961年的冬天,是三年大饑荒最後一個暗淡的冬天。僅僅我們這個四川濕—中國農產品最富裕的一個省,美稱“天府之國”——就餓死了七百萬人,全國餓死四個人中就有一個是四川人,大部分人餓死在1959年、1960年、1961年的冬天的冰雪中,以及1962年“青黃不接”的
天。
對這場大饑荒,我始終到好奇,覺得它與我的一生有一種神秘的聯繫,使我與別人不一樣:我身體上的
並
神上的苦悶似乎都和它有關。它既不是我的前世,也不是我的此生,而是夾在二個懸崖間的小索橋。我搖晃着走在這橋上時,颳起一股兇險的大風,吹得我不成人形。
有一天我問歷史老師我出生前的大饑荒,他臉忽然變得很蒼白,眼睛移開了去。我驚異地問他怎麼回事?他沒有回答我,而是猛地站起來,走到窗口,雙手狠抓頭髮,靜止在那兒,過了一陣才開口:“別相信你的
,別相信你的骨頭,把石頭扔進腹中。灰火噝噝作響時,我們就能拋開天堂危險的重量”我嚇得呆住了,他朦朦朧朧的怪話,在我聽來,比具體的死人數字更令我震動。
過了很久,他才平靜下來。我才知道,他個人開始捱整,就是在那時候寫了一封信,向有關部門反映四川饑饉的現實情況。那時他還不到二十歲,而我還沒出生。信被退回地方公安部門,他被宣佈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拘押檢查。他寫的只是説這場饑荒是幹部造成的。幹部們都討好上級,往上爬,集體哄瞞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們一連好幾年堅持謊報特大豐收,餓死多少人,沒見一個人承擔責任!
大部分老百姓是不説這些事的,他們軟弱而善忘,他們心寬而不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