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陽光下的紫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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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我們家隔壁的皮連生呀,他是個殺豬的,你忘啦?”張金芳告訴他,梅城説不定很快就要拆縣建市了。

“你若是下次回來,説不定連家門都找不到了。聽説,鶴壁地委的各個機關都要搬到梅城來。眼下那些大官們正集中在梅城開會呢。聽説我們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帶,都要搬遷,只是不知要搬到哪裏去。”張金芳的一席話,譚功達似信非信“這是鄰居間一般的謠傳呢,還是有正式的紅頭文件貼出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聽皮連生説的。他成天在外面殺豬,東奔西走的,消息靈通得很。”

“那原來的梅城縣怎麼辦?”

“聽説要變成普濟縣。據説縣機關仍然設在梅城。領導班子也要大換血,到處都是挖土車。道路要加寬,大樓要修建,江邊還要建一個全省最大的發電廠。如今的梅城,整個一個亂啊…我對皮連生説,要是地委和縣委在同一座城裏辦公,上嘴和下嘴碰到一起,難免不打架。可皮連生説,那是不要緊的,你沒見過北京有一個黨中央,還有一個北京市嗎?”又是皮連生。

譚功達聽張金芳張口閉口不離皮連生,眼前就忽然浮現出那個長得五大三的殺豬的壯漢來。不過,他的形象多少有點模糊。他只記得這個人每天挑着一個殺豬用的通條,早出晚歸。各種尖刀、薄刀、撓鈎和刮刨綴在肩上通條的一端,走起路來叮叮噹噹。看來,這個皮連生不僅擅長殺豬,對時下的新聞和各種小道消息,也頗為熱衷。他不由地轉過身去,朝子看了一眼。張金芳的臉不知怎麼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譚功達問她,過年怎麼辦:是自己回家過年,還是她帶着孩子到花家舍來?

張金芳道:“你不用回去,我也不來。”説完,又抬起手來,擦了擦眼睛。譚功達心裏一愣,正想説什麼,就看見駝背八斤不知從哪裏拽出一張鋼絲牀來,滿腦門都是汗。

他把鋼絲牀拖到了廚房裏,對譚功達道:“晚上你們四個人睡一張牀太擠了,我就給你們找了一個行軍牀來,可以給孩子睡。另外,我已經替你請了假,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待在旅社裏,陪陪老婆孩子,下午就別出工了。”隨後,他去水缸邊打了一桶水,用抹布仔仔細細地擦起牀來。張金芳見狀,趕緊將孩子給譚功達,自己過去幫忙。她比以前更胖了,譚功達看見她的腳背鼓鼓囊囊的,似乎隨時都要將布鞋的搭袢崩飛。

到了晚上,臘寶累了一天,早早趴在鋼絲牀上睡着了。張金芳和譚功達帶着端午盤腿坐在大牀上説話。兩個人各有各的心思,東一句,西一句,怎麼也説不到一塊去。駝背八斤特意給他們送來的滿滿一碗紅菱角,在難堪的沉默中,他們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房子裏,怎麼有一股焦糊味?”張金芳抱怨道。説着就從牀上跳下來,渾身的一陣亂晃,到處聞聞嗅嗅:“是有味!是灰燼的味道,你是不是在房間裏燒過什麼東西?”譚功達的心裏更亂了。他看見窗外掉光了葉子的金銀花叢中,藏着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即便是在晚上,花家舍的村民們都在圍湖造田的工地上挑燈夜戰,他不時可以聽到唧唧喳喳的説話聲,間或還能聽到一兩聲喊號子的聲音。到了這會兒,佩佩也該睡了吧。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看着這輪秋月?張金芳依舊坐在他身邊,問他在看什麼,怎麼連一句話也懶得説?譚功達想了想,只得開啓金口,喃喃道:“睡吧。”隨後他就拉滅了牀頭的電燈。到了後半夜,譚功達覺得自己的後背濕漉漉的,原來是張金芳一個人在悄聲地啼哭。譚功達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月光似乎更亮了。他捏了捏張金芳那佈滿老繭的大的手,忽聽得張金芳啜泣道:“老譚,你不會恨我吧?”

“恨你?”譚功達還沒完全睡醒,聲音有點大“我幹嘛要恨你?”

“要是我告訴你…”她哭得更厲害了。譚功達見她開帳子,擤了一把鼻涕,並將它抹在牀沿上,接着道:“要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呢?”譚功達深深地了口氣,然後轉過身來,小聲道:“是不是那個皮連生?”

“咦,你怎麼會知道?”張金芳滿臉狐疑地望着他。在月光下,她那寬寬的臉龐就像一面鏡子,譚功達從中照見了自己的冷漠。如果説,他原先對張金芳多少還有點歉疚,現在連這點歉疚都跑沒影了。嗯,我猜得不錯,他們還真的有事!我早就料到她與殺豬的皮連生之間有什麼事!

張金芳嗒嗒地説,怪就怪那天中午,她煮湯用的鋁鍋壞了。鋁鍋上的木柄螺絲鬆了,把手整個掉了下來。她就到隔壁去借起子…

“皮連生那狗的,那天恰好沒有出去殺豬,他姐姐那天也恰巧沒在家。他躺在一張舊竹牀上,聽收音機呢。我一看那鬼,心裏就是一嚇,扭頭正要走,皮連生就從椅子上坐了起來,一臉壞笑地問:‘大嫂有什麼事嗎?’我告訴他鋁鍋的螺絲鬆了,手柄掉了下來,我想借把起子,把、把、把手柄裝上去。那鬼東西,眼睛裏就生出光來,把短褲往下一拉,笑着説:‘大嫂,我這裏倒有一個長柄,要不我現在就替你裝上?’那畜牲,那畜牲一把拽住我,往竹牀上一按,那牀就塌了。我一抬頭,看見頭頂的大梁上用鐵鈎吊着的一隻豬頭,那豬頭還不時地往我臉上上滴着血水呢…”譚功達靜靜地聽着,半天都沒有説話。整整一個下午,他腦子裏曾出現過這個情景的無數畫面,可是當它從張金芳的嘴裏説出來,畢竟還是有點不太一樣。

張金芳用胳膊碰了碰他“哎,你,你怎麼一點,一點都不生氣?”

“不生氣。我不生氣。”他想找出一兩句話來安她,想了半天只是無力地摸了摸她渾圓的背,忽然冒出一句:“你,你當時是不是很難受?”誰知他這一説,張金芳哭得更厲害了:“要是難受就好了…”張金芳忽然緊緊地抱着他,完全不擔心吵醒孩子和樓下的八斤,把頭埋在他懷裏,嚎啕大哭。譚功達被張金芳哭得心煩意亂,便拽了拽被頭,矇住了自己的臉。好在不是佩佩!那個把佩佩帶到臨澤的卡車司機為什麼對她那麼好?還給她送甘蔗!而且用嘴替她剝去了甘蔗的皮…他會不會就是另一個皮連生?而佩佩對那司機,似乎也頗有好。閉上眼睛,他滿腦子都是姚佩佩的身影。他彷彿看見她躺在臨時搭建在玉米地裏的工棚裏,斜靠在牀鋪上,一邊吃甘蔗,一邊對皮連生式的司機傻笑。那笑容既曖昧,又危險!譚功達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再也睡不着了。

張金芳第二天就帶着孩子離開了花家舍。譚功達一直將他們送到桑園邊的渡口。桑樹的葉子都落盡了,幾個公社社員戴着手套,在給桑樹剪枝。船剛剛離開岸邊,張金芳止不住又哭了。她一手摟着臘寶,一手抱着小端午,三個人都怔怔地看着他。,冷不防船一加速,她差一點沒站穩,在船頭打了一個趔趄。遠遠地,他聽見張金芳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他喊道:“譚功達,譚功達,我會給你帶好孩子的。”她不叫他老譚,也不叫他功達。聽她話裏的意思,好像有一點訣別的味道。譚功達知道,她恐怕一回到梅城,就要搬過去和那姐弟倆同住了,説不定(更有可能)他們早就在一起過了。譚功達久久地站在岸邊,心裏空落落的。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搜索他們母子三人的身影時,那船已經開得遠了,湖面上只有一個小黑點。很快,那個小黑點也融入了蘆葦的枯枝敗葉之中,不見了。

張金芳走後沒兩天,從梅城來了兩個身穿灰制服的辦事員,他們自稱是縣民政科的人民調解員。他們給他帶來了一份張金芳請人代寫並按了手印的《離婚申請書》。譚功達接過申請書,看也不看,就要簽字,調解員嚴肅地阻止了他:“我們這次來,並不是要你簽字贊成離婚。恰恰相反,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挽救你的婚姻!”

“沒有什麼好挽救的,調解員同志,不需要你們費心,我完全同意。”譚功達很不耐煩地説。

“你這話就不對了,婚姻和家庭是我們這個社會最小也是最重要的結締組織。它的和諧與幸福關係到社會的安定,黨和國家的安危,豈能視同兒戲!即便你認為夫情實際上已經完全破裂,我們也要認真地履行每一道調解程序。在梅城,婦聯的同志們也會同時去做張金芳同志的思想工作。總而言之,在是否離婚這件事情上,我們希望你採取一種嚴肅而負責任的態度。我們今天就先談到這兒,三個月之後,我們還會再來的。”

“如果三個月之後我們仍然堅持要離婚呢?”

“六個月後還會有第三次。一直到你們決定不離婚,撤回離婚申請為止。整個過程要長達三四年,到那個時候,你們如果還要離婚的話,我們就會視具體情形,啓動另外的程序…”7除夕的前一天,到了下午,風向偏東,天空昏黃,忽然下起雪來。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嗖嗖”的冷風狂飛亂舞起來。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譚功達從牀上醒來,看見豔陽高照,朝北窗户外的屋檐下已經掛上了一排冰凌,湖底整個都被積雪覆蓋住了。

工地上的一面面紅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鮮豔,譚功達看見湖底中有七八個人正在挑土,他記得昨天下午公社就宣佈放了假,今天怎麼還會有人在那兒上工呢?花家舍的方向隱隱有鼓聲傳來,不過他聽不太真切。譚功達懶懶地躺在牀上,着煙,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叫他。

是小韶。很快,他就在嘁嘁喳喳的鳥鳴聲中辨出了她的笑聲。譚功達穿好衣服,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駝背八斤嘴裏哼哼唧唧地説道:“左邊左邊,上邊,再下來一點,還要往下,對了,使勁…”到了樓下一看,譚功達不由地笑了:原來小韶在替八斤撓癢。他看見八斤雙手扶着牆角,彎着身子,大概是小韶撓着了癢處,舒服得齜牙咧嘴的。

小韶今天穿了一件新棉衣,布底是白的,卻印有綠和暗紅的花點,脖子上卻圍了一條大紅的圍巾,臉被風吹得紅彤彤的。看見譚功達下了樓,八斤就開玩笑地對他道:“小韶這孩子,哪裏是為了給我撓癢癢,她分明是對我的駝背到好奇,忍不住要去摸摸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説完,出了一口大黃牙。

小韶一聽,忽然就變了臉,假裝生氣地把手出來,在他背上捶了一拳,道:“死八斤!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誰稀罕你背上那瘤子?摸上去就像是個圓圓的禿頭腦袋,滑溜溜的,讓人心裏難受死了,呸!”一老一少在門前鬥着嘴,説笑一通。譚功達已經刷完牙,洗了臉。小韶要帶他去參加公社的新茶話會,時間定在了上午十點。由於擔心遲到,八斤催促他們趕緊走“飯就不必吃了,團拜會上自然有點心水果,可以充飢。”譚功達跟着小韶從向陽旅社裏出來,踩着“吱吱”直叫的凍雪,朝公社走去。剛剛上了棧橋,小韶忽然裝過身來,伸出一隻手,在陽光下正反面看了看,對譚功達道:“這個死八斤,死駝子!你看看我這隻手。”她説,她早上來通知他開會,看見八斤像頭牛似的,後背頂在牆上蹭癢癢,小韶就開玩笑地的問他是不是背上癢,要不要替他抓抓“本來是開句玩笑,誰知那臭八斤一撅股,真的要我替他抓癢!這駝子,一年到頭也不洗個澡,渾身都是油泥。抓完癢,我的五個手指縫裏都填得滿滿的。回去得找把小刷子,好好刷它一刷。”棧橋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淤雪,讓太陽一曬,又軟又松,踩上去腳底有些打滑。小韶看見譚功達‮腿雙‬打晃,跌跌撞撞,就趕緊回過頭來,攙住了他的一支胳膊。這個自然的舉動立即遭來了眾多猜疑和質詢的目光。他看見正在湖底幹活的那一夥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裏的活,籠着袖子,朝他們張望。

“公社不是放假了嗎?怎麼還有人幹活?”譚功達的嗓音有些發顫。他的手碰到了小韶那柔軟光滑的棉襖上,布面涼涼的。同時他也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他們一定是公社的積極分子,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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