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陽光下的紫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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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病中很容易變得十分虛弱,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把自己出去算了。這樣的掙扎對我來説毫無意義。可我心裏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卻不知道為什麼不甘心。也許是為了活着再見到你,可見到你又能如何?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念頭,可我丟不掉它。躺在涵裏,我就會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哪怕什麼話都不説。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我的父親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隨後被槍決。我母親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用一繩子把自己吊死在樑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個人。母親的屍體被走了。可地上有一隻繡花鞋,還有一灘跡。那隻繡着蝴蝶的繡花鞋也是濕漉漉的。我抱着那隻鞋子,想到母親臨時前還在撒,就到難為情。為了怕兇惡的鄰居來責罵,我甚至不敢哭。好在後半夜下起大雨來,我的哭聲再大,也不會有人聽見了。

這兒很安靜,從涵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滿天的夜空,以及大壩之下大片的灘塗。很多當地人正提着蟹燈在捉螃蟹。那天晚上,我是在啼哭中睡着的,似乎一覺醒來就踏上了前往梅城的旅途。我的姑媽僱了一輛牛車,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在車上,我偷偷地、一刻不停地打量她的臉。可整整一天,姑媽鐵青着臉,一句話都不跟我説。車到了戚墅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姨媽對我的一番告誡。出於對別人收養了你的恩,我決定改口叫她媽媽。我那麼不要臉地希望討她的好,打算出賣一下自己可憐的母親!我拉了拉姑媽的袖子,用全部的羞恥堆積起來的勇氣,叫了她一聲媽媽。我的姑媽正在打盹,被我一叫就嚇醒了。她朝我轉過身來,先是吃驚地看着我,隨後就給了我一個耳光,臉變得十分猙獰:“你這個沒人要的爛x,你剛才叫我什麼,誰是你媽媽?那個不要臉的爛‮子婊‬,在上海灘人見人的舞女‮子婊‬!怎麼不把你這個小‮子婊‬一起給吊死?留在世上害人!我究竟是倒了哪輩子的黴,攤上你這個東西,叫我媽媽,呸!你也配!”後來,從姑父的口中,我才知道,姑媽那麼憎惡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緣由的。她趕到上海去分絕户傢俬時,晚到了一步,家裏值錢的東西早已被我那些各路親戚哄搶一空。就連我那個正在上中學的小舅舅,據説也搶到了父親留下的幾盒古巴雪茄。姑媽什麼都沒撈着,只撈着了一個負擔,這個負擔就是我。其實我的姑媽並不壞,除了貪財,小心眼,脾氣暴躁之外,並不怎麼壞。事實上她完全可以像我的那些親戚一樣,一走了之,讓我自生自滅。可不管怎麼説,姑媽在車上對我説過的那些話,我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原諒她。到了姑媽家,我惟一的想法就是想盡快逃走。假如那天晚上你沒有去梅城浴室洗澡,沒有去西津渡的絨線鋪把我搭救出來,我那時就已經開始逃亡了。

我不喜歡多管閒事的人。當錢大鈞在絨線鋪子裏找到我,將我帶到縣上去的時候,我對你一點都不,相反只是厭惡!當我知道你竟然還是個縣長,更是如此。我覺得,這世上做官的人,都是壞人,沒有例外。我的爹孃就是死在你們這些當官的手裏。這世上的壞事有一多半,都是你們這些當官的幹出來的。

可是,有那麼一天,我想大概是我在縣裏正式上班後的第三天…中午的時候,我去盥洗室洗手絹,洗着洗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縣機關的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明顯的嘲諷。我什麼都不懂,什麼事都做不對,隨後,一個人就無聲地哭泣了起來。那塊手絹早已被我洗的纖維畢現了。其實我不是想洗手絹,只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可是你卻一聲不吭地走了進來,站在我的身後。當時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兩隻手都放在我的肩上,一句話也沒有説。我知道是你,不由地扭過頭來看你的那隻手。好大的一隻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手!你一句話沒説就走了。可到了晚上,我躺在錢大鈞家的牀上,又想起它來。它真的就像我爸爸的手。

你知道,爸爸被捕的前一天,拉着我的手,去馬路對面的美吉奧餐廳吃冰淇淋。多年來,我記得的就是他的手。也許他當時已經知道了自己被判決的命運,他的手捏得我非常的痛,我説爸爸呀,你把我的手捏得太緊了!可爸爸突然轉過身來,滿臉都是淚水。他蹲下身子,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即便是蹲下身子,他還是比我要高很多。我看見他原先黝黑髮亮的皮鞋好久沒有擦了,而且一隻鞋的鞋帶已經鬆了,可他沒有發覺。

坐在美吉奧餐廳的麪包房裏,坐在漂亮的松枝和綵帶搭成的巨大的拱門裏,我很快就把那份冰淇淋吃完了,爸爸呆呆地看着我,笑了一下,説:“小菊,你想不想再吃一份?”我趕緊點點頭。爸爸就朝麪包房的侍者勾了勾手,又買了兩份。一份在麪包店裏吃完,一份帶回家。我現在早已忘了冰淇淋是什麼滋味了,可我還記得爸爸的手。它是那麼大,那麼温暖!

你恐怕也記不得了,我到縣裏上班的第一個週末,正碰上單位聚餐。錢大鈞多喝了幾杯酒,就起鬨説讓我叫你一聲乾爹。我原以為你一定會發火的,可你並沒有發火。我記得你當時沒有點頭,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端着酒杯看着我笑。我當時想,要是我真的叫一聲這個人爸爸,他大概也不會十分地生氣吧。這個小小的秘密被我藏着掖着,多少年來也沒有叫出口,漸漸地它真的就成了一個秘密。直到有一天,這個秘密被另外一個更加瘋狂的秘密所取代…

唉,真是異想天開!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察覺。可當我意識到它的存在,自己也嚇了一跳,這個秘密就像一塊糖,含在嘴裏,時間一長,它自己就化了。你還記得兩年前那個下着大雨的下午嗎?雨到下班時還沒有停,我們都沒有帶傘,被大雨困在了辦公室裏,窗户玻璃上的水像一張哭泣的臉,我們有好一陣子找不到話説。後來你忽然問我,將來有什麼理想,有什麼打算,我開玩笑地回答説,我想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去隱居,你着煙——那包煙還是我剩下的,二五分錢一包的大生產,你着煙,笑着問我:“你又沒有犯罪,幹嘛要逃呢?”我當時想都沒想,就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犯罪?你怎麼知道我將來就不會犯罪?”現在想起來,這句話真是一語成讖!我常常一覺醒來還會夢見這個傍晚,夢見我用一種未卜先知的口吻斷然對你説“你怎麼知道我將來不會犯罪?”後來天就黑下來了。辦公室裏沒有什麼人。我當時心裏真的就盼望着這場雨不要停,永遠不要停!一直湖天海地地下下去。假如那場雨一直下個不停,你會怎麼辦?我們會不會在辦公室過夜?

我現在閉上眼睛,就能記起那雨的味道、雨剛下時塵土的味道、香煙的焦糊味、還有桌上那盆墨蘭殘存的香氣…還記得你跟我説過的話嗎?你讓我什麼時候去小島隱居前,跟你説一聲,你説要跟我一塊去。你還説…哎,還提這些事情幹什麼?你當然可以辯解説,你當時在開玩笑,隨便説着玩的。你大概是看着我傻,忽然變出個主意來捉我一下,然後心裏偷偷地笑,是不是這樣?那些話,每一句話,每一個詞,現在都在黑暗中閃着亮光,就像水庫下面的捕蟹燈,閃閃爍爍。那些話你説過之後,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會拿它當了真,從那些離開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字句中去尋找什麼憑信…

十月十七

以上的部分是半個多月前寫的。昨天我已經被一輛裝石頭的解放牌大卡車帶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臨澤。這個地方正在築路。工地上到處都是螞蟻一樣的築路大軍,他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簡直亂成了一鍋粥。帶我來的卡車司機把我介紹給工地的一個負責人,我就很輕易地混入了築路者的隊伍之中,並得到了一份工作。據説,這條公路將來要作為打仗時飛機的備降跑道,因此路基築得又寬又厚。我的工作是砸石頭。將從採石場運來的大石頭用打鐵的大榔頭將它砸碎,我們這些老弱病殘再將這些石頭敲成鋪路的石子。晚上,我們二十多個工人擠在一個窩棚裏,除了三四個女的之外,其餘的全是男的。彼此之間都不認得。我剛敲了一天石頭,兩個手的虎口都被震裂了,秋風一吹,沙沙地疼,連筆都握不住。

我睡覺的地方原先是一塊玉米地。牀頭長着一棵瘦弱的玉米,四周圍着塑料布。可有電燈,我可以坐在牀鋪上給你寫信。這個地方前不着村後不巴店,不知道哪兒才有郵局。到了十一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成羣的大雁向南飛去,嘎嘎地叫着,叫得人的心都揪起來了。不過,我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地方。深秋的時候,天很藍,白雲很厚,到處都是成的玉米。在工地上幹活的人,彼此之間都不知道對方的來歷,也沒人打聽,在奔命的路上,我還是第一次到這麼安心。儘管指揮部的高音喇叭天天都在廣播,説要搶在十二月底之前通車,可我希望這條路永遠也修不完。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裏合法地一直住到死。

剛才,那個帶我來臨澤的卡車司機又來了。他説他來看看我,一貓就進了工棚,直奔我的牀前。他用滿是油污的手遞給我一甘蔗。我笑着對他説:“我這兒沒有刀,這甘蔗怎麼吃呢?”他也笑了笑,説:“那好辦。”一把把甘蔗拿過去,用牙齒將皮一片片地撕下來,然後再遞給我。吃甘蔗的時候,我順便問他這附近有沒有郵局。他説:“你是不是要寄信?這樣吧,你把信給我,我在去採石場的路上,幫你寄掉。”他還開玩笑地説,如果路不遠,他甚至可以開車直接把信送過去。我到底沒敢把信給他。他的眉眼、身材、説話的語氣,怎麼看都有點像我們縣上的司機小王。

對了,那天晚上,我殺人之後,先是跑到了甘亭附近的一大片甘薯地裏,把沾上血的衣服掉,在水渠邊坐了半天。我本能地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或是找個人商量一下,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小王。有一年元旦,我們一幫人去過他的單人宿舍包餃子,我知道他住哪兒。我一路狂奔着,找到了他的家,渾身發抖地敲了門。他穿着紅背心花短褲,起來開了門,眼睛,一看到我,頓時來了神,嘻皮笑臉地對我又拉又扯,滿嘴瘋話。他一邊讓我鑽到他的被子裏去暖和暖和,一邊問我出了什麼事,怎麼披頭散髮的,看上去像個女鬼。當時天快要亮了,我沒有時間跟他磨嘴皮子,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殺了人,能不能在他那兒先躲一躲。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可當他從上到下又把我細細地打量一遍之後,他的笑容就像冷豬油一般在嘴上凝結住了。他的小眼珠也不會動了。他穿着短褲背心,坐在牀上發抖,就像打擺子似的,那張鐵絲牀被他抖得當當作響。

經我這一嚇,他又開始亂用成語了。他是個小胖子,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脯上居然有那麼多的肥膘,像個女人似的。那肥膘也一嘟嚕一嘟嚕地在顫抖,嘴裏狗不通地嘀咕道:“難以費解,難以費解,簡直令人難以費解!”接下來,他基本上像個傻子。我説什麼,他就重複什麼,就像是個迴音壁似的。我説,你大概不會去報案吧?他就説,報案!報案!我説,你能不能先去打盆水,讓我洗一洗?他就説,打盆水!打盆水!我説,你有什麼乾淨的平常不穿的舊衣服,讓我對付着穿一下,他説,舊衣服!啊,舊衣服!我當時真的給他氣急了,衝着他大叫起來:“你他媽的別抖了!”他説“噢,不抖不抖。你剛才説什麼?”我當時有一個預,要是我再在他那裏多呆幾分鐘,等這小子回過神來,我八成就走不了。他一定會下樓報案的。我就故意問他:“你總不至於會我去自首吧?”小王説“自首自首,理應自首。桑榆已逝,東隅未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抗美援朝,保家衞國…”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從小王家出來,我看見天邊的樹梢上空,曙河已開,天眼看就要亮了。我哭着,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橫衝直撞。心裏忽然想到,要是我剛才跑到你家去,你會怎麼對待我?我完全不敢想下去了。直到現在,我有時仍不免會這樣想,當我的這些信落到你的手裏,你會不會把它給公安局去請功,讓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來抓我?會不會?你被免了職,正需要立功贖罪的機會,以便東山再起。要是真的這樣的話,我也認了,死在你的手裏,我也心甘情願。一個沒有任何留戀的世界,我即便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用?佩。十月三十一

6花家舍雖有幾分雲遮霧罩般的神秘,可在譚功達看來,這裏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難想像一個長期生活在這裏的人,還會有什麼煩惱。譚功達在這裏呆的時間越久,對花家舍的欽佩與留戀也越來越深。看起來,那個三十八軍出身的郭從年簡直就是天才!只可惜這個人躲着不肯見人。一開始,譚功達還抱着一絲僥倖心理,四處打聽他的行蹤。後來,一個放學回家的兒童團員告訴他,在花家舍,每個人都是郭從年。仔細一想,這話還耐人尋味的。

在譚功達的強烈要求下,他終於獲得了正式的勞動許可——他被編入第七生產大隊第二生產小組。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勞動組織,具體從事什麼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隨機的。幾個月來,他學會了給桑蠶打草龍;乘着小船,去池塘裏夾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維修公社剿絲場的蒸汽鍋,割稻、犁地、揚麥,樣樣在行。甚至,他還報名參加了田間地頭巡迴文藝表演隊,學會了在當地頗為免費的文藝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來謳歌花家舍一個名叫雨的女赤腳醫生的,題目叫做“赤腳醫生向陽花”他負責説最後的半句,並敲鑼。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慼的。看着牆上那張地圖,想像姚佩佩的行蹤所鋪展的泥濘而崎嶇的道路,有時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現實,那是一條被種種陽光下的事物所遮蓋住的幽僻的道路——我們每天都走在這條道路上,卻渾然不覺。他一度異想天開地打算從化花家舍消失,趕往幾百公里外的臨澤,與姚佩佩見上一面。他甚至幻想着與她一起亡,從此踏上那條用求乞鋪成的不歸路。當然,他也只是想想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瘋狂的反悔、自責、羞愧和恐懼,以及種種難以名狀的自我折磨。為了驅散夜晚瀕臨崩潰的瘋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賣力地幹活。由於表現優異,有一天,花家舍的有線廣播員竟然播出了一篇讚揚他的通訊稿,那是用快板書的形式完成的,標題就叫作:《誇一誇我們的巡視員》。清晨或黃昏,當譚功達扛着一把鐵鍁,在田間地頭瞎轉悠的時候,遠遠一望,簡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長的莊稼漢。

這天上午,譚功達和幾個包着白頭巾的老太太正在打穀場上用連枷打黃豆,看見駝背八斤像個金龜子似的,通過棧橋朝這邊走來。他走得很快。八斤好不容易爬到打穀場上,汗浹背,息未定,可他居然還能以金雞獨立的方式,用煙袋鍋敲擊鞋底,把煙屎敲落,看得譚功達目瞪口呆。

“你們家來人了,快回吧。”八斤照例咧開厚厚的嘴齒一笑。

聽説家裏來了人,譚功達渾身打了個冷戰,怔怔地看着八斤出神。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梅城還有一個家!忘了張金芳!忘了拖油瓶的臘寶!忘了臨走前才出生的那個襁褓中的嬰兒…他跟在八斤的身後,一直走到乾涸的湖邊,才想起那孩子名叫端午。他是端午節時出生的。

張金芳帶着兩個孩子正在廚房裏坐着吃飯。身邊的桌子上擺着一個大大的花布包裹。臘寶似乎突然就長高了,布上衣改作成的褲子已經吊在身上,出了一大截小腿。他張着嘴,嘴裏滿了白米飯,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張金芳的眼睛被西風吹得紅紅的,也不看他,抱着孩子,把嚼爛的飯吐在湯匙裏,再餵給手中的端午。

譚功達朝母子倆走過去,撥開軍大衣的衣領,用手指彈了彈孩子圓嘟嘟的小臉。那孩子一下就笑了。張金芳用胳膊捅了捅他,滿臉不高興地説:“哎哎哎,你先去洗個手好不好?滿手的塵土,小心了孩子的眼睛。”譚功達趕緊撣了撣身上的灰土,走到屋角的水缸邊,舀水洗手,卻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了一聲,道:“嗬!你一個人在這過得美的嘛,怪不得半年多了也不給家裏寫個信,白花花的米飯不説,還有甲魚湯喝。”八斤聽張金芳這麼説,趕緊“嘿嘿”地笑了兩聲,解釋道:“白米飯倒是不假。這個甲魚湯並不是每天都有的。你這回來,正趕上我們這兒圍湖造田,湖底的水乾了,魚多得吃不完,吃得我和老譚都膩煩了,眼睛鼻子裏邊都是魚。”隨後他指了指地上的一隻臉盆,又道:“我今天早晨在湖底轉了轉,不一會的工夫,就捉了這麼一大盆泥鰍。晚上我給你們烤泥鰍吃。”説完,仍是笑眯眯的走了。

譚功達並不急着吃飯,而是從上衣口袋裏夾出一隻癟塌塌的煙來,用手捏了捏,點上火。半年多沒見面,他和張金芳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張金芳的神看上去也不太對,眼泡都腫了,不像是給風吹的。臘寶吃完了飯,就蹲在地上,去撥那盆子泥鰍去了。

“你怎麼忽然就來了?”譚功達訕訕地説。

張金芳把眼睛一瞪,不耐煩地道:“我不來,都霜降了,你哪來的衣服過冬呀?”譚功達沒有吱聲。他的心裏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霜降一過,天就該下雪了。也不知道姚佩佩身上有冬衣沒有?問題是,他現在也不能肯定佩佩還在不在臨澤築路。

“大半年了,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卻沒見你寄一分錢回來。就是這次來花家舍的旅費,都還是連生給掏的。”張金芳微微側過身來,嘴裏數落着。

“我的工資要到年底才發,你又不是不知道!”譚功達説“你説的那個連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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