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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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我?”

“不是你是哪個?”那個人又提高聲音問了一聲。

他這才看清楚跟他生氣的那個人。那個人是縣革委宣傳組來的馮組長,也就是他們這個臨時組成起來的寫作班子的頭。

“真是驕傲得可以了。一條路你一個人霸了半邊。”這個“霸”字很讓人清醒。他這才記起來自己似乎被人撞過一下,眼那兒有一點隱隱的痛。

“擋了車子。連聲‘對不起’也不該講的麼?”他實在不曉得自己擋了車子,而且是縣裡宣傳組長的車子。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站起來。

“下回注意。”小馮的口氣緩和下來。他看出這小子是真的沒長後眼。他的目的也並非真的要他賠禮,主要是希望他得一個教訓,戒驕戒躁,謙虛謹慎。寫作組的人太張狂,下面的事只會難辦。

這是縣三百例寫作組第一次集中。由小馮統一佈置任務,組織學習,提高認識,然後進行採訪,收集素材。這幾步工作都在鎮上完成,最後才到省城去坐下來寫錦繡文章。

老董已經在小丁之前到了。他坐在離小馮不遠的一張靠背椅上,那椅子是這屋裡少有的幾把完整些的椅子之一。他微微地擺著二郎腿,著煙,饒有興致地看著小丁受訓。偶爾被劣質的菸草嗆得咳幾聲。

艾老是最後走進來的。他面蠟黃,走路無聲無息,一件青灰對襟褂子像空布袋似的在他身上飄飄然地晃盪。他弓著,縮著肩,悄悄地坐下。直到小馮再三讓他上前,他才微縹了臉,一路“不敢,不敢”地向老董、小丁啄著頭,捱著近前些的椅子上來。那卻是一張少了條腿的椅子,他只顧了客氣,沒有看仔細,一股坐下去,仰面翻在地上。背肯定是跌重了,他卻咬了牙不肯呻喚,捏攏兩個雞爪子似的拳頭,吃力地從地上支撐起自己來。他這謙恭讓人到的不全是畏怯,反而更易於想起他的資歷和成就。謙恭原本是要資歷和成就墊底的。一個無名鼠輩,哪個管你謙恭不謙恭呢。

四臨行之前,縣革委主任專門接見了縣三百例寫作小組全體成員。並且親自給文章定了標題(給下級改名字和給他們的文章改標題是縣革委主任的一大特長),叫作《平地也能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縣革委主任說,三百例,關鍵看題材,題材好,就成功了一半;再有個好標題,就成功了百分之三十,剩下百分之二十,就靠你們幾個努力了。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是省革委主任親自作出的戰略決策,是革命路線的最好體現。抓住了這個決策來宣傳,自然就抓住了本。小鎮在平地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是全省、全國的典型,世界上都是奇蹟。將來世界革命成功了,我們把紅旗到美國去,也要在美國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的。英國、法國、德國、蘇聯,都要搞!其他亞、非、拉更不用談。不要看我們小鎮巴掌大一塊地方,創造了這樣的奇蹟,意義重大,事關世界前途和人類命運。井岡山當年的革命火種也很小,如今不是早已燎原了麼。

縣革委主任一席話,把幾個人說得熱血沸騰,直覺得全世界、全人類以及他們億萬斯年的歷史重任都落到自己的肩頭,有些不過氣來。因此剛進省革委招待所,幾個人都頗有些趾高氣揚的樣子,彷彿別人都是來湊數的,自己則鶴立雞群。

來自全省各地的無產階級筆桿子擠滿了省革委招待所。用膳的時候氣象最為壯觀:一個能容一兩百人的飯堂人頭攢動,水洩不通。後去的人還沒有開飯,先去的人已經把齊高的幾大木桶米飯,幾大鋁鍋湯吃喝了個底朝天。客房的樓道里,革命歌聲整整夜此起彼伏。稿子送審等待結果的人意氣風發,引吭高唱,全不顧稿子還沒有送審或送審了沒有通過的人怎樣埋頭苦幹,揮汗如雨。輪到送審結果下來,稿子還得繼續修改,而先前寫稿改稿的人已將稿子送審了,兩種角便又調頭。小馮受了縣革委主任的染,自認為僅僅憑得天獨厚的題材,只要文章寫得有個大概,完成任務決沒有問題。因此他顯得格外輕鬆灑脫。剛到的那天,他抱一隻出差幹部常用的水杯(一隻裝過醬菜的玻璃瓶,外面套一個尼絨繩編織的套子),時不時念一段順口溜:“幹部神又神,抱個牛卵瓶(那醬菜瓶形似公牛的生殖器),嫌瓶不好看,包層尼絨繩。”聽見外面樓道的人唱“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味道香…”他也結合小鎮的實際念出“紅薯飯,木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正值嚴冬,省革委招待所給各路筆桿子每個房間準備了一盆木炭火)。

然而,他這樂觀太盲目了。

註定之後,小馮去領了些已經終審通過作為範文發給大家的稿子看。幾個人把稿子略略翻過,不由目瞪口呆,頓時覺得自己矮了一挫:《熱血紅心,人工授》——寫的是一位初中畢業的女知青用人工授的方法發展生豬事業的事蹟;《小農機造出大汽車》——寫的是一個公社農機修理站土法上馬造出大卡車的事蹟;《紅區鐵樹鋪鐵軌紅區道路通天下》——寫的是革命據地山區幹部群眾敢想敢幹,用樹幹代替鐵軌,打算鋪通往山外的鐵路的事蹟。

“鐵樹”不是真的鐵樹,是形容他們所用的這種樹木很堅硬,有革命。…光是這些標題就夠嚇人的了。何況這都是確已實實在在創造出來了的奇蹟。比較起來,小鎮的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就顯得平淡了。修機耕道,建新村,這是誰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出來的事,只是小鎮做得早些,決心下得大些罷了。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不比不知道,一比臉發燒一,小馮於是連連嗟嘆。

氣只可鼓而決不可洩。小馮召集幾個人緊急開會,說:“三百例麼,不可能二百九十九例都強過我們,前途是光明的。現在要看的是我們筆頭子上的功夫。”小丁嘴快,說:“對,文似看山不喜平,事蹟平,文章不平,不怕不成功。”艾老說:“我們的事蹟也並不平。自然,文似看山不喜平是對的。問題是,怎樣才是‘不平’,你能說出個子醜寅卯麼?”小丁的臉紅了紅,噎了口氣,無以作對。艾老又慢條斯理地說下去:“大凡一篇好文章,統觀起來,必是鳳頭、熊、豹尾;分開來,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處處都是有講究的…”正說得有味不過,老董突然冷冷進來:“你老說的,似乎是八股的章法麼。”小丁一下振作起來,反攻過去:“雄文四卷裡有篇文章,就叫《反對黨人股》。”艾老細小的眼睛緊張地眨了一陣,先前晶亮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小馮清了清喉嚨,說:“這有什麼好爭的,當然是要把文章寫好。問題是怎樣寫好。依我看,地方特最重要。要是岷山在小鎮就好了,小鎮就是革命聖地了。可惜,只差五十里路。”其他幾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小丁腦子轉得快,悟出點什麼,問:“你說的是哪個‘岷山’?”小馮回答:“還有幾座岷山,不就是我們縣裡的岷山麼。”小丁問:“我們縣裡的岷山跟革命聖地有什麼關係?”小馮答:“你連這個也不曉得?主席的《長征》詩裡不是講‘更喜岷山千里雪’麼。”小丁一下仰面大笑起來,笑得很放肆,半天不住,幾乎岔氣,好不容易緩下來,還是一面擦著眼角的淚水,一面斷斷續續地尖聲笑道:“那座岷山跟我們這座岷山相差上萬裡呢,那座岷山在四川。”小馮斷然說:“不可能,《長征》詩裡說的岷山是我們縣裡的這座岷山,長征是從我們省裡出發的。”小丁這一下認真起來:“你是真不曉得還是假不曉得?你真的以為《長征》詩裡的岷山是指我們縣裡的岷山麼?”

“怎麼不是!你未必比我曉得還多麼?”小馮堅定地說,一面用眼睛去看艾老和老董,顯然是尋求支援。艾老和老董卻不知為什麼一起在看自己的腳尖,好像那裡出了什麼更大的奇蹟。

小馮這才有些心虛,說:“這是學術問題,以後再討論。我們還是言歸正傳。這樣吧,小丁年輕,曉得又多,初稿就讓他來寫。寫好了我們再一起推敲。”大家齊聲說好。小丁還在為“岷山”的事,竟自笑著,搖頭:“還學術問題,嗤。”五小丁出手很快。佈置任務是下午,晚上他還同老董兩個將身子湊在火盆上扯了半夜關於老董的那位“娜達莎”或是“卡秋莎”的往事,第二天吃早飯前,他就拿了一疊稿紙去敲小馮的門。

小馮和艾老住一間屋,為的是好共同修改那個有指望成為樣板戲的劇本。

小馮擔任宣傳組長之後,藝術走向有了極大的改變,忽然覺悟詩歌是雕蟲小技,只有寫大戲才是正宗。便下決心做劇作家,發誓要寫一部樣板戲出來,因為宣傳口也分管文教工作,他也就曉得了艾老早年創作並得過獎的那個劇本。他讓鎮小學的校長找到艾老,傳達馮組長的指示:想看看那個劇本,好的話,可以考慮讓縣劇團搬上舞臺。艾老當時真是漫卷詩書喜狂,抱了那捲早已發黃的油印劇本,一陣風似的直接撲去了縣革委宣傳組。艾老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沒有把劇本校長轉,而是口氣從來沒有過的硬朗,說他要當面聆教。校長當時雖然悻悻的,但也莫奈他何。

小馮看了那個劇本,說:“架子不錯,只是要作些重大原則上的修改:愛情應該改成階級情,像革命現代舞劇《白女》那樣杜絕大和喜兒發生兩關係的一切可能;‘叛徒’的現行職務應該是‘走資派’。這樣,走資派就有了階級源;全劇的時代背景應該改為‘炮打司令部’。另外,劇名也要改,原來叫《廢井》,不好,應該改為《紅井》…”把艾老教誨得五體投地,說:“馮組長的水平太高了,這不是一般的修改,把靈魂都改了。”因此提議,一定要署上馮組長的大名,並且要署在前頭。小馮說:“那就不必了,我們搞革命文藝,不是為了名和利,是為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艾老說:“是的,是的。”雞啄米似地點頭,心裡歡天喜地。不管怎樣說,戲若重見天,畢竟是他的一種成功。因此成立三百例寫作組的時候,小馮就點了艾老的名,好讓他在參與三百例寫作的過程裡有時間改劇本。昨天晚上他們談了一夜,主要是關於《紅井》一旦搬上舞臺的想象:演出的盛況;演出引起的轟動;各級領導直至中央領導對主創人員的接見和表彰,等等。小馮堅定地相信,《紅井》肯定會是第九部樣板戲!說到興奮的地方,小馮按捺不住地跳下,襪子也顧不及穿,跟了鞋,大幅度地揮著手,滿屋子踱來踱去。而一邊的艾老便心起伏,老淚縱橫地看著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覺得生平大志,終於得著最大限度的滿足。

因為過於亢奮,小馮到天亮之後才矇頭睡去。艾老則本就沒有睡意。聽見敲門,他抖抖索索地從被窩裡爬出來。見了小丁,連忙作個手勢,示意不要驚動了馮組長(三個人中,老董順了小馮的旨意喊“小馮”;小丁在受了小馮的指示之後,既不再喊“馮組長”也不好真的喊“小馮”便乾脆什麼也不喊,直接說話就是。只有艾老從始至終恭敬如也,堅持不懈地喊“馮組長”)。

半上午的時候,艾老才來通知小丁,說馮組長找他。小馮還半躺在被窩裡,手上拿著小丁早上來的那疊稿紙,甩了甩說:“就這樣給我看?也不謄清一下?”小丁寫的是行草,且用的是橫格稿紙。

“我可以念,大家聽,邊聽邊提修改意見,改完了,我再抄一遍。”

“你念之前,我就不要先看看?”小丁不再多話,上去把那疊稿紙接了過來。臨出門的時候,聽見小馮在背後待:“用方格紙抄,寫正楷字。”做單身漢的小丁平生最怕兩件事;一件是洗衣服(為此他幾個月難得換一次衣服,幾年難得洗一次被子);一件便是抄稿子。抄寫是機械重複,了無意思的。但這次來,預先就講好了他主要承擔這任務的,他想圖幾天輕鬆,就不得不有所忍耐。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到底用力少些。

小丁這回沒有搶快。他從小馮那裡一回來,老董就笑著對他說:“我曉得會是這個結果。”小丁沒有明白過來,問:“你是什麼意思?”老董說:“後生,記住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小丁究竟不是戇包,想了想說:“你是指二馬?”老董不答,哼起了樣板戲。小丁便學了乖巧,沉下心來,一筆一劃地把先前龍飛鳳舞連成一片的字用正指一個一個地孤立出來填在一個一個小方格里。二千字(小馮預先待,初稿的字數可以比一千五百字略多一些,以便刪改),竟抄了一天,抄完了,自己看一看,好像是印刷機印出來的,便長出了一口氣。已經睡了一覺醒轉來的老董從被窩裡探起身子,摸過桌上的煙,點著,極愜意地深了一口,吐出長長的一串菸圈,問:“抄完了?”小丁用一個極有滋味的呵欠回答了他。老董說:“莫高興早了。”老董的預言很準確。

小馮把小丁來的謄正稿依舊隨手翻幾頁說:“你這樣子抄,我到哪裡去改?”小丁兩眼直直地看著小馮半天說不出話。先前他只說要看,並沒有說要改。再說,方格稿紙,每行之間也留了改動的空白。小丁對自己又極有信心,他的稿,別人要改,也只是小改動,總不致重寫的。

兩個人僵在那裡。艾老過來,把稿紙從馮組長手裡接過,遞給小丁,教訓說:“給領導看稿子,抄一行應空一行。這是起碼的常識。”小丁本來想說:“我不曉得這樣的常識。”但沒有說出。他“不曉得”原是正常的。這之前他的領導是生產隊長。生產隊長只會叫他種菜挑糞,不會叫他抄稿子。他要“曉得”倒是反常的。

他把稿紙拿回到自己房間,那疊稿紙已經被他攥成一團。他現在才真正明白過來,這是他為堅持小馮說的彼“岷山”不是本縣的此“岷山”這樣一個“學術問題”所付出的代價。對面的老董本來正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的手指頭在桌沿上敲著板,悠悠然唱著樣板戲,看看小丁鐵青的臉,也驚然止住了。

小丁咬牙切齒地把那團紙在桌子上平鋪開來,吃力地了好久,總算讓那團紙服帖。然後拿過一疊簇新的稿紙,按照艾老的教訓,重抄起來。他的手不住地發抖,字怎麼也寫不周正。才寫幾個字,便“嗤”地一聲撕掉,不一會,桌子周圍的地方便是一片狼藉的紙團。末了,他突然把鋼筆攥在拳心裡,高高舉起,又惡狠狠地往稿紙上戳。

“突”的一聲,那筆尖整個地戳進桌面,讓一支黑的筆桿顫巍巍地矗在那裡。

小丁站起來,收拾自己的行李。所謂“行李”也就是牙膏牙刷巾。他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帶,因為不準備換洗。

“你要做什麼?”老董曉得事情不妙了。

“我走。”

“莫戇!要出事的。”

“咬我卵!”

“比咬卵厲害,會打你反革命的。”

“反革命就反革命!”小丁出了省革委招待所,想想不能連累家裡人,便連省城的家也沒有回,當天就搭車回了小鎮。鎮上清理階級隊伍還沒有結束。小丁進宿舍,剛一頭栽在鋪上,外面就有人敲門。是兩個揹著槍的武裝民兵。

給小丁落實政策,說他不是反革命,仍是知識青年,是差不多一年後的事。那時候省革委主任自己成了“反革命”六落實政策,是給小丁落實仍是知青的政策,並不等於他就可以跟別的知青一樣回城。現在的這個“知青”雖然名字仍叫“小丁”但卻是一個做過反革命的“知青”隊上的鄉下人倒很有幾個同情小丁的。私下勸他,死了回城的那份心,安心在鄉下過,我們幫你做屋,幫你找裡頭人(老婆)。

小丁不肯。宣佈他不再是反革命的第二天,他回了城,在家裡住了幾個月。別的路都是絕的,只有一條路,就是設法買通一個醫生,開一張疾病證明書,證明他喪失了勞動能力,這樣可以辦“病退”回城。這是好多身強力壯的知青用過的成功法子。幾個月過去,他已經拖得骨瘦如柴,完全應該病退了,就是沒有一位白衣天使肯證明他“喪失勞動能力”子已經過到盡頭。他開始準備自己的後事。想起幾個月前走得匆忙,鄉下還留下幾件被子、衣服之類稍值錢的東西是家裡人用得著的,便又省回到小鎮來。班車是天亮前從省城開出的,到鎮上是半上午。下車後他不知為什麼生出一個念頭,想去找一找鎮上的老楊。

小丁和老楊並沒有太深的情。老楊有一年在農業大隊蹲點抓路線教育,前後大約有三個月時間。有一天來小丁隊的這個生產隊,見他一個人在先前住過幾十口人的知青點進進出出,有些奇怪,夜裡便來尋他聊天。他說他喜歡同城裡伢子聊聊天,長見識。小丁正在做反革命,不摸他底細,向來也沒有鎮上幹部來跟他“聊天”、“長見識”的,便木本地看著他。他對小丁的“反革命”好像一點也不在意。那天夜裡坐到很晚才走,找著話頭聊東聊西。說他六o年的時候差一點坐了牢。那時候他是公社書記。到縣裡開會,報產量。他看別人報畝產一千斤,他也了膽子,報了五百斤。其實他在的那個公社,很多冷漿田,平均畝產不到三百斤。縣裡領導以為自己聽錯了,要他重報,他還是報五百斤。領導就拍了桌子,說他是頭一的保守分子,右傾分子。他就問怎樣報才不保守,不右傾。領導說,你最少該報一萬斤,別的省,別的縣已經有報十萬斤的了。他起先以為這回是自己聽錯了,等到確實清了領導的意圖,他站起來說,那你讓別人報吧。後來就開除了他的黨籍,職務一擼到底,到這個偏僻的鎮上來當勤雜工。好幾年後才恢復了黨籍,讓他做了副鎮長。

老楊說這些的時候並沒有怨氣,口氣很平淡,像說外國人的事。他人矮矮的,頭也不大,卻有一個寬腦門子,一張闊嘴,嘴很厚。眉頭常是蹙著,細細的眼睛老是盯住一個地方,好像深思什麼奧秘。那天晚上後來的時間,他又談了些很玄的話題,他問小丁,你讀過很多書,未必人真是猴子變的麼?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他那雙探究什麼的眼睛盯著滿是星斗的天空,顯得有些天真的樣子。小丁自然回答不出,但是曉得這個人沒有敵意。蹲點結束他回鎮上時沒有再見小丁。以後小丁也沒有去找過他。但是聽大隊的一個什麼人說,老楊臨走時曾提到小丁,說是可以讓他到大隊廣播站來編稿子。大隊幾位幹部事後說,扯卵蛋,小丁還是反革命哩。

人跟人是有緣分的,有些人彼此相處十年八年,一旦分開便形同路人;有些人只有一面之,但到了孤獨無助的境地,卻忽然記起對方。

小丁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想起老楊,便是後面這種情形。

老楊終於扶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出現的時候,小丁陡然一下站起。還沒有喊出聲,淚水先就模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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