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殤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回到正屋,秋蕊正在收拾東西,看到我眼淚撲簌簌落下,我笑著拍拍她:"傻丫頭,哭什麼?還不到哭的時候呢,你先去趟小廚房,給我端一碗粥來,我要墊補墊補。"秋蕊點點頭去了。我徑自走到箱子前,把秋蕊沒拿出的東西一樣樣翻出來:弘暾的襁褓和啟蒙時寫過的字帖,韻兒的繡花小鞋,弘曉戴過的老虎頭帽子,我把這些用一塊布打成小包裹,一同放進地上的箱子裡,把"風雨同舟"收進隨身的荷包裡,最後拿出當年行家禮的那一套首飾。
整齊的宮裝剛穿戴好,秋蕊端托盤走了進來,我一邊接過粥碗一邊說:"來,快給我梳頭髮,王爺還趕著要見我呢。梳兩把,後頭的燕尾要低些,簪桌子上那一套,那支牡丹簪一定要簪得好看些。"說完我舀起一勺粥嚐了嚐,抬手打開梳妝匣最上層,從裡面掏出一個豆青的小瓷罐。
"這瓶糖桂花,還是當年孝恭皇太后賞的呢,年頭越多,只怕越香甜得緊。"說著我打開封,一整罐都倒進碗裡,秋蕊本要來攔,終於還是頓了頓,轉而開始幫我梳頭髮。我一勺勺往嘴裡送著甜膩的粥,茫然地看著鏡子裡自己似喜似悲的臉。
怡寧閣的院子裡,奴才丫頭跪了一地,我叫他們都起來,自己進屋關上門。允祥靠著墊子,直地坐在那裡,面帶
紅,我站在
邊,穩穩一福:"請爺的示下,這身打扮,還有什麼不妥麼?"他上下看看我,語帶戲謔:"瞧你,鬢角都白了,還拾掇成這樣。"我故意嗔道:"你這個人,這一輩子也沒說過幾句貼心中聽的話!"他輕輕笑起來,拉我坐下,手哆嗦著抬起來,指尖劃過我的臉頰:"你左邊的笑渦裡有顆痣,平時帶著不好看,一笑起來就會藏進去,看著就好了。還有你這左邊的眉
總是畫不好,不如右邊的整齊。還有你眉心有一小塊疤,一般看不出來,是你小時候淘氣吧,還有…"
"行了行了,我臉上有這麼多病?這就是爺昨天沒說完的?"我撇撇嘴,故作不滿。
他臉上笑漸漸隱去,輕嘆一聲:"我記不好,記了一輩子,就只記了這麼多。"說完他一陣大咳,直咳得點點血跡滴在手帕上,我扶他躺下,自己握住他的手坐在旁邊。
"雅柔,"他兩眼看著上方,"三十年風雨同舟,彈指間盡皆白頭。我這一世,得到和失去的,大約也都抵了,對於四哥,我想我做到了'一諾竭忠悃',也就無所謂遺憾。只有你,年少時悖謬了,這一誤便是一生,對不住!多年來起起伏伏,安生的子太少了。昨天要說的就是,得你相陪,雖死無憾,將來若是你還願意看看我,我就站在上次去過的那塊地方。"聽到這裡,我心上一痛,喉頭劃過腥甜的味道,點點殷紅順勢滴在他的腮邊。允祥驚恐地睜大眼睛:"雅柔,你,你這是…"見我慌亂地擦著不斷滴下的血,他表情緩和下來,"你還是不敢留下?不是說好了麼,等三年。"我呼
愈加困難,
息著說:"我信不過你唄。這麼多年,我幾曾離了你左右,現在你憑什麼撂下我?你可別忘了,我是你硬搶來的。"忍著胃裡灼燒的刺痛,我滑到腳踏上跪下,附在他耳邊說:"能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弘昌被我放了出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家裡
給了妍月,對於她,你我都算是虧待了,把這些身外之物
給她,不求放心,但求安心;我們的幹珠兒已經長大,我不是個負責任的額娘,只能相信他會學著照顧自己和身邊的每一個人…"他靜靜地聽著,一滴淚珠順著眼角滑落,很長很長。我的聲音越來越縹緲:"允祥,我來這一遭,從未試著去改變什麼,只有這一次而已,我能決定自己的。下一世不用你搶,我心甘情願陪著你,不好麼?"他與我
握的手突然攥緊,竭盡全力喊了一聲:"雅…柔…"然後他放鬆地躺在那裡,平靜了。
我聚斂了餘下所有的力氣,抬頭看了看他平和的神態,微笑著重新躺下,額頭貼著他的角,輕聲說:"就來了。"
"皇上駕到!"小福子帶著哭腔的通報,是我在這一世聽到最後的聲音…
番外之雍正篇過往如夢,幾番起伏終不平皇上賜鑑:四哥:怡王時無多,臣妾縱有萬般牽掛,也再無心力苟存於世。非是臣妾與怡王貪享隆恩聖眷,實因四哥乃我夫
唯一可信可託之人。故臣妾決計隨侍怡王之時,藉此一方素箋代王跪求皇上,念在怡王數年忠心,手足情分上,照拂臣妾幼子,善待怡親王血脈。他
臣妾與怡王定然於九泉之下遙叩天恩。
恭請聖安臣妾兆佳氏絕筆信紙慢慢從我僵硬的指端滑落,屋裡已經有些昏暗了,我呆望著那相偎的兩人,久久不能言語。一個靜臥於榻,一個跪伏於身畔,自然而和諧。我坐在椅子上,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總覺得也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會笑著起身,端茶遞水地寒暄。不是口稱皇上,而是招呼四哥,對,四哥,好像很多年前就是這樣的。
"啟,啟稟皇上,該預備的都預備出來了,是不是把怡親王的法身…"剛才通報的小太監低著頭過來回話,兩隻手扶在地上,我看見有明顯的水滴滴在他袖子上。脊背上一陣寒冷,我很不耐煩地打發他:"你先出去吧,等等,再等等。"他答應著,仍舊低著頭退到外面。從門縫裡看去,院子跪了滿滿的都是人,有一絲光線刺進來,照著地上的信紙,亮白疼了我的眼睛。我慌忙閉上,十三弟平靜甚至帶著微笑的表情卻深刻地浮現出來,連同大半生的過往一起在靜謐中
淌…
是從幾歲開始的?我整偷偷躲在永和宮的影壁後面,看兩個娘娘逗著那個一搖三晃的小娃兒玩笑。偶然聽
孃說,大清祖制,後宮女人不能撫養親子,所以自小疼我的佟娘娘並不是我的親孃。我很好奇,佟娘娘對我尚且那麼柔和寵愛,那親孃的眼神又該是怎樣的溫暖呢?臉貼著冰涼的影壁,我一直盯著樹陰下端坐的身影。她長得真好看,又圓又黑的眼睛自然帶笑,讓人想不出她生氣會是什麼樣。宮裡我見過的娘娘總加起來,甚至包括乾清宮掛著的那幅仁孝皇后的畫像都算在內,都沒有她好看。
"四阿哥?你怎麼又跑這兒來了?跟著的人呢?"問話的是一個嬤嬤,大嗓門引得所有的人都看向我這邊。我窘起來,站在那裡進退不得。
"呵呵…鍋(哥)…"衣服一緊,是那個小娃兒正使勁扒著我,小臉揚著,眼睛像一彎新月。我傻傻地看著他,這是皇父的第二十二個兒子,可以讓皇父開懷大笑的孩子。聽人說,他週歲那天滿的東西讓他挑,他卻一泡
讓所有的全都歸了他。他的確是很討人喜歡,除了太子就只有他讓皇父整
掛在嘴邊唸叨,就連剛剛樹陰下好看的眼睛也在呆望我一瞬間後就被他
引去了目光。
"兒子給兩位母妃請安。"我往前挪了挪,順勢偷偷瞄了她一眼。
"四阿哥,學裡頭下得早?既來了坐坐吧,等德娘娘差人尋了跟你的人來再送你回去。"另一個母妃,就是小娃娃的親孃走過來,彎笑著對我說。
我仍舊看著樹下,那個傳說是我生母的女人,小娃兒早已回到她懷裡,她手上的帕子輕柔地在小娃兒額頭上抹著,擺擺手對旁人低語了些什麼,自始至終都沒有抬過頭看我。
沒等人來,我從永和宮逃了出去,之後很久,我再沒去刻意聽過關於那個宮裡任何人的事,真的碰到了我還會躲開。
"禛哥兒,記著額孃的話,你是我佟佳·塵的兒子,要做你皇父眼中最與眾不同的皇子!"佟額娘連續三天對我閉而不見之後,就撂下這麼一句讓我之後咀嚼了大半輩子的話。與眾不同?我已經很不同了,養母貴為後宮之首,皇父給我的疼愛不見得多,苛求卻堪比太子,幼時的活潑好動變成他眼裡的"喜怒不定",面壁思過是書房外常做的功課,紫城裡的規矩禮節恐怕沒有人比我更爛
於心。指著鏡子裡不形於
的自己,我冷冷地說:"胤禛,諾大的皇宮,你是沒有親孃的孩子。"再次提起永和宮是在書房看到六歲的胤祥,按序齒他排行十三,已經長得眉清目秀。他沒有小時候調皮,舉止總是四平八穩,只是眉眼間有些驕傲和固執,還常常異想天開地讓人瞠目結舌。
"'臥冰求鯉'?十三弟,誰給你出的主意?"我聽完他的話,愣了半天方才接口。
十三弟認真的臉上顯出一些忿忿:"師傅前兒才講了的,'孝於親,所當執',師傅說《二十四孝》上有王祥臥冰的故事。四哥,王祥能臥冰,胤祥為什麼不能?十哥憑什麼笑話我?"我聽到這,趕緊暗暗把笑憋了回去,清清嗓子說:"老十三,你有這心思倒是個好的,只是這臥冰的事太犯險了,若是出了差錯哥哥怎麼擔待得起?依我說,還是換個法子給皇父賀壽吧。要不,哥哥趕明兒個出去幫你尋個什麼稀罕物件兒?"
"四哥,弟弟若是進得去西苑,也不會來給哥哥添煩惱,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是出了岔子,決不連累哥哥!"胤祥完全不理會我的建議,只是一個勁兒地拍著脯,"何況我都跟十四弟說了呢,連他的份兒都有。"
"十四弟?"我皺皺眉頭,佟額娘歿後,我只有按規矩去永和宮門外請過安,從沒進去過,也就沒見過這個小我十歲的同母弟弟。他跟老十三一樣,給別人撫養卻還是可以整天膩在額娘身邊,將來怎麼能有出息?我心裡這樣想著,卻鬼使神差地應承下來,"好,哥哥就幫你這一回,下不為例!"事實證明,胡鬧就是胡鬧,所不同的是,相差八歲的胡鬧得到的懲罰是不能相提並論的。跪在上書房的時候,腳上又痛又癢的凍瘡讓我懊惱極了。"指了婚,擇
就要開府建衙的人了,居然還這麼混賬頑劣!"皇父疾言厲
的指責聲環繞在耳邊,陪著我走進久違的永和宮,她,我的額娘,不像我心裡牢記的那樣冷漠,這反倒讓我受寵若驚。
"四阿哥,十三阿哥尚且年幼,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一時只怕也辨不清。你是兄長,師傅教給他的,你要督促著他,師傅沒教給的,你就該教著他,斷沒有由他淘氣的道理,明白麼?"她坐在我對面,語氣溫和得有點僵硬。
"額娘,四哥教訓過了,是兒子硬聒噪著四哥去的,這一病原是兒子該受,與四哥不相干。"胤祥緊繃著稚的臉,大義凜然。
額娘笑笑對他說:"這一病啊,也不知道是罰你還是罰了你額娘,知錯便好,如今做了學問,總是要規規矩矩的才好給你這弟弟做個榜樣不是?"他們的談笑中,我這才看清額娘身邊偎著的那個小矮胖子,怯怯地盯著我,黑黑的瞳孔帶著很強的距離。皇父和佟額娘自來都教育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所以他的姿勢讓我很有些不屑。我不知道當時自己是用什麼表情對著那張跟我有幾分神似的圓臉,只知道這一望,就望出了的幾十年的隔閡。
就從那一年起,我們兄弟間彷彿都開始關注起彼此的成長。我有了自己的府第,那拉家出的女兒翩葉被指為我的嫡福晉,有了聰明賢惠的
子,有了眾望所歸的兒子,我也開始在朝堂上完善一個皇子的職責。論學問,我可以跟太子不相伯仲,在皇父心中,我就是太子的補充與輔助,也該是太子未來的第一臣。一開始,這樣的概念對我來說的確
深蒂固,可是接觸政事久了,我便發現了太子的急功近利和不切實際。邊疆多年平叛,養兵籌餉全靠賦稅銀糧,若不重視
基上的問題遲早坐吃山空。我把這些想法透
給太子,他卻嗤之以鼻:"老四,你才剛剛接觸政事,未免杞人憂天了,每年單是兩江賦稅便有多少?整個大清國賦稅又有多少?這都是你看不到的,且把心思放正些,我大清自來看的是軍功,剿敵平叛總是第一要事,哥哥希望你這方面多下下工夫,將來才好給你加官晉爵呢。"我無言以對,如此狂妄短淺,把他門下的奴才都放縱成了禍害,將來如何治天下?我學的是人臣之道,可我也是人君的血脈。我在心裡悄悄地想,倘若太子不能成為明主,我會毫不猶豫地阻斷他。
數年磨鍊,身邊的弟弟一個個長大,我驀地發現,他們比我要有魄力得多,他們的覬覦之心此起彼伏,一時間堂堂大清太子,竟然沒有一個兄弟肯信服於他。我原本以為,我知的十三弟雖然受寵,但應該是這些人裡最淡泊的,可是他搶婚的舉動震驚了我,原來平素穩穩當當的胤祥,其
察力和審時度勢的本事早已超出我所估計。
"老十三,這一向可順序了?哥哥怎麼聽說你府裡先頭可是忙得不行?"坐在我府中的園子裡,我半開玩笑地斜看著胤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