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毓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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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我真恨你,若是不嫁給你,我就不會是妒婦了。"
"我知道。"
"胤禩,我真恨你,你要不是皇子,我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是,我知道。"
"胤禩。"
"什麼?"
"下輩子,我還是妒婦,可是,你不要再作皇子了。"我,郭絡羅氏尊貴的格格,就這樣慘淡地結束了我刻骨一生的婚姻,代價是換回了命和兒子。在十三弟和雅柔的幫助下,我從此遠離塵世,荒涼人間。
田野的星空很美,我抱著綬恩坐在桌前,手指著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教他:"綬恩,娘教你認這個字,這個字念'禩',你一定要記住這個字,因為,它刻在你身上,烙在娘心裡…"——雍正八年夏京郊某縣一輛馬車停在一座四合院前,從車上跳下一個丫頭急急地跑進西屋,進門就嚷:"夫人,笑兒回來了。"供桌前獨自禮佛的婦人抬頭笑道:"這麼快就回來了?京城可有什麼新鮮好事了?"笑兒一邊喝水一邊說:"咱們這裡真個是閉了,白紙竟然還沒糊過來?城裡正在大喪,說是怡親王爺薨了。"婦人的身子晃了幾晃,笑兒接著說:"王爺的禮倒是真個隆重,十幾人抬的兩口棺槨,前後儀仗站下就有一整條街呢。鮮見得皇上有多傷心了。"
"兩口?"婦人問。
"是啊,據說是王爺的一個妾自願殉葬,皇上念,一切都按側福晉的禮呢。不過也有人說啊,王爺哪裡有什麼妾?說不定本來就是側福晉殉了情了呢,還有的人說,搞不好就是…"
"笑兒!你這丫頭還不累啊?自去歇著吧。"婦人打斷笑兒的話,轉過身去不理。等笑兒出門後,她走到茶几前,斟上兩杯清茶,兩手各執一杯灑於地下,笑道:"這會子可齊全了,來,八嫂的點心剛剛好,咱們一處吃茶聊聊罷。"失隕(上)心痛著,燈滅了,風涼了沒有了綬恩,弘曉也不在身邊,我的子省出了大部分時間可以用來胡思亂想。箱子櫃子被我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裡面裝滿了我多年來的收藏:絹包裡的小玉牌、滿語書、繡著詩詞的帕子、瑾兒第一次做的披肩還有弘暾臨的第一幅字帖…每樣東西都是一段可以咀嚼半
的故事,如幻燈般張張翻過。呆笑的時候覺得人生竟可以如此多彩充實;悲泣起來又顯得空
索然茫茫無際。從開始的形同陌路,到誤會重重,再到現在的習慣成自然,我越來越覺得,或者我三百年後的記憶才是一個夢?就像賈寶玉夢看金陵冊,只是為了讓我更徹底地扶持他、陪伴他?但時空真正殘忍啊,我這樣平凡的人又怎能坦然於先知的尷尬處境?等我眼睜睜看到他行將就木的那一天,我要帶著我的孩子們何去何從呢?
天氣漸冷的時候,京津水稻的事基本上告一段落,允祥的腿又出了問題,今年彷彿比往年都要重,常常一回來就癱坐在椅子上動也動不了,不管是藥酒還是綁腿,用在他身上都沒有了明顯的效果,可我每天還是樂此不疲地一樣樣給他過來。看著我熱心於這些無用功,他還會笑著調侃我,但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的時候,我就常常看見他死死地盯著腿發呆,間或用手使勁掐著膝蓋,一旦我
出聲響,馬上有開朗的笑臉
過來。每每看到他利落地在我面前踱來踱去,或者邁著大步子出門的時候,我的臏骨就像有尖刀劃過,厲痛久久不散。
沒過多久,朝中又是一陣混亂,這幾年錯處不斷的"皇舅舅"隆科多終於被當庭定下四十多款罪名,禍及全家。至此,當年一段奪嫡風雲所涉及的功臣罪臣幾乎全都有了定論,不管雍正是怎樣義正詞嚴,也不管他終究顧念舊時淵源而放過隆科多命,這一個"滅親"的舉動還是把他自己再次推上了輿論頂峰。刻薄寡恩,生
多疑一時間幾乎成了雍正皇帝的代名詞。
允祥為此沉默了一些時,在坦然與惶恐之間,我知道他時常在徘徊。為了回報恩寵他包攬大事小事,為了名副其實他樣樣親歷親為,可這不同於常人的信任早已把他放在一個兩難的位置,他不可能與皇帝處於同一平面,卻又被從群臣中分離出來,他是皇帝遠離孤獨的
藉,於是他也就變成朝堂上最為孤獨的人。
展不開他的眉頭,減不了他的病痛,我也有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無奈。從前謫仙一般的四哥終究變成了鬼。其實說穿了,不止四哥,就從康熙六十一年那個冬夜起,我們所有的人,全都變成了鬼。
冬天來臨,西藏的混亂局面以及準噶爾還有沙俄的不安分都沒有影響皇宮裡接新年的氣氛,雍正的情緒反而是出奇得好,興頭上開始翻起皇曆說要給弘暾挑個
子完婚。允祥管理的造辦處接了大批畫琺琅的任務,成
家開始擺
大石頭小石頭研究顏料配
,五彩斑斕的月亮石煉來煉去除了毒煙滾滾什麼也沒剩下,慌得我一開
就緊著把弘暾挪出了
輝園。
很快,皇上便下了聖諭說五月是個不錯的季節,準了暾兒成婚。旨意一到,我以為暾兒會很高興,沒想到他平靜地出人意料,我只道他興奮得不知道怎麼表達了,便自顧自去給他張羅。弘暾的婚事一直都是我的心病,如今終於要了卻,想到可以有一個他中意的人來全心地照顧他,想到我可以不再為了偶然的忽視而自責,我心中充滿了希冀。從宮規禮制到喜筵菜品,預備婚事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親自過目,管家和賬房一天要往我這傳上好幾次話,府裡其他的事情我也顧不上了,等到我實在理不過來想要找惜晴幫忙的時候,才知道她早已診出喜脈,已經兩個多月了。
"你這孩子,害喜害得這麼厲害,怎麼也不早說一聲?"得了消息的當天下午,我就忙不迭地跑去惜晴的院子。
"府里正是緊著預備二哥大喜的時候,孩兒幫不上忙還跟著添亂,額娘快別惦記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惜晴微紅著臉,額角還因為剛剛害喜吐而掛著細汗。
我還沒說話,一旁的弘晈先開了腔:"說這些沒要緊的話幹嗎?倘或是個阿哥,生下來那就是嫡長孫,額娘自然關心得緊,想吃什麼用什麼直說就是了,額娘好容易騰出空兒也不是來聽你這些虛套兒的。"他說話的時候,我正端著茶盅喂惜晴喝水,才剛餵了一口,就被他這一頓搶白噎得嗆住,繼而勾出一陣乾嘔,直得一張俏臉又是汗又是淚,滿面通紅地坐在那裡
著氣。我心疼她這副樣子,不滿地蹬了弘晈一眼:"你這是什麼話,晴兒怕我擔心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的那是她懂事,不用她說,該吃什麼用什麼我一樣不少地都會送了來。好容易得空兒我們孃兒兩個說說體己話又幾時要你在這瞎攙和了?晴兒有孕的事你瞞著沒叫我知道我還沒批你呢。你且給我記住,打從現在一直到出了月子,晴兒臉
要是差上一半點兒的,我就單找你!"一席話說得弘晈低了頭,訕訕地垂著兩隻手也不出聲,惜晴忙拉住我說:"額娘別惱,他是急
子額娘又不是不知道,一頭擔心我這身子,一頭又怕給額娘添煩,這些
子裡裡外外他可是沒少
心,孩兒有額娘疼著,哪還能有差錯呢,只盼著這一胎能是個阿哥,好給阿瑪額娘添一重喜。"她話裡的袒護之意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叫我心裡舒坦得很,我就勢安
了幾句就站起來要走,臨出門時又回頭說:"好好養著便好,其他的也不要想太多,不管是阿哥還是格格都是額孃的孫孫,額孃的喜事。"往回走的時候,晴兒羞怯的表情還在我眼前晃著,再過半月便是弘暾娶親,然後再過不久景鳳也會給這個家添人進口,想到這些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腳下也輕快起來。快到門口時,就看見小陸子在院門口東張西望,我一陣納悶,走過去問:"小陸子,不是叫你出去派帖子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他看見是我,彷彿嚇了一跳,滿嘴支支吾吾:"那個,那,回主子話,王爺,那個,嗯…"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往裡看了看,又問:"王爺回來了?"
"回主子,是奴才出門時撞見王爺回來,王爺吩咐奴才先在這候著。"我點點頭,進院走到堂屋門口,聽見裡面有別人的說話聲,只道允祥在會哪一個親信,就沒進去,轉身打算自回屋,剛要邁步就聽見裡面允祥提高了聲音:"你肯定?"另一個聲音說:"回王爺,老臣不敢妄言,這也是老臣看了上一回的脈案後跟幾位太醫會診的結論。"沉默了半天,就聽允祥說:"行了,本王知道了,這個話你去替我回了皇上吧。只是,不要透給王妃。"
"是,老臣明白,王爺且請寬心,老臣回去一定加緊研究,或者可以另闢途徑醫治。"這回我聽出來了,是劉院使的聲音。
"行了行了,你走吧。"接下來是劉院使告退的聲音,我閃到一邊,看見劉勝芳帶著一個小助手拎著大醫箱急匆匆地走了。我三步並作兩步踏進堂屋,只見允祥背對著門口,左手成拳在桌子上一下下敲著,扳指磕到桌面發出鐺鐺的聲音。聽見動靜,他轉過身來,見是我明顯愣了愣。沒等他說話,我就跑上去上下打量他,急問:"什麼事不能透給我?你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劉院使診出什麼來了?你快跟我說說,沒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他被我晃得傻住,然後安
地拉下我的手拍了拍說:"沒事,我什麼事也沒有。"
"胡說,我聽見了,你又瞞著我。"我急得直跳腳。
他猶豫了半天,反問了一句:"暾兒這兩天可好?"我被問得沒頭沒腦:"我每天去看他,他好得很啊,就連咳嗽都好很多了,只不過我問了他房裡的丫頭,說是最近白天時常犯懶,夜裡反而睡不好,可我去的時候見他神還好,問他也說吃得香睡得好,我看婚期快到了,怕是他也緊張吧。"允祥緊盯著我說完這些話,嘆口氣說:"婚期,我回皇上再緩一緩吧,太醫說他身子還弱,需得再調養些時
。"
"你是說,剛才劉院使說的是暾兒?他怎麼了?什麼不能跟我說?"我一神經快要繃斷了,弘暾近
神不濟我是看在眼裡,只道他是去年冬天鬧大了一場病還沒好利索,但允祥此刻恍惚的神情叫我對自己的推斷嚴重不自信起來。可惜問了半天,他也只是說沒事,只欠調養,其他的終究什麼都沒說。
婚期延後,本身也是一頭霧水的我不知道要怎麼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弘暾,轉天一早,我揣著滿心失望連秋蕊都沒帶就自己去了弘暾的院子。踏進院門,劇烈的咳嗽聲傳進我耳朵裡,我渾身一顫,這些子都沒有聽到他這樣的咳法,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起來?走到屋門口,守門的小太監要喊,我擺手不叫他出聲,自己打起簾子在一陣劇咳聲裡進了屋。
弘暾披著衣服歪在頭,一個丫頭在服侍他漱口,沒等茶杯端到嘴邊又是一陣咳,丫頭趕緊遞過帕子給他捂著嘴,等他緩過勁來抬頭看見我,猛地把帕子一攥,
著氣說:"額,額娘這麼早就過來,怎麼也沒人通一聲,您看兒子也沒下
給額娘請安。"說著掙扎著要起來。
我過去按住他,手一伸:"拿來!"他愣了愣:"拿什麼呀?額娘。"
"你手裡的帕子。"我伸著手,面無表情,心臟卻在哆嗦。
他不自覺縮了縮手:"額娘要帕子用?你們還不快去拿!"他把眼光看向我身後的丫頭。
我不再多話,一把拉過他的手,使勁出已經攥成一團的手帕。弘暾先頭閃了兩下,最終還是沒敢硬躲,只是頭埋得很低。我抖著手打開一看,兩大點暗紅
刺進眼裡,灼得心口劇痛,驚恐地看向他,我哽咽著說:"瞞著我,你就整天瞞著吧,騙得我天天興高采烈的你們就都心安理得了麼?"
"額娘,您別這樣,就剛剛帶出這麼一半點,以前沒有的。額娘,額娘您別亂想,您看兒子都不咳嗽了。"弘暾急切地過來扯我的袖子,一張臉明顯憋得通紅,終於還是沒憋住,又是一陣大咳後,居然有明顯的血絲掛在他嘴角!我頓時嚇得六神無主,一迭聲地叫人去找太醫。不一會兒劉院使急匆匆地跑了來,一番診治後,只說沒有大礙,還按著原來的方子吃就行。我盯著丫頭在一旁伺候弘暾吃藥睡下後,自請劉勝芳回到前廳用茶。
"劉院使,我不跟你拐彎抹角,能勞動劉院使親自來看,倒叫我非想知道小兒到底是什麼病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劉勝芳明顯很為難,想了想還是說:"回王妃的話,世子這症無非是稟賦不足引起,咯出血絲也是虛火上延,並無大礙,還照原先的方子再吃上兩副,老臣再給加清肺化痰的藥,平可用些茯苓霜配合著。"
"當真無大礙?"
"是,當真無礙。"我見他這麼篤定,稍稍放下心來,等他走後,我便寫了書信找人遞去輝園給允祥,他遞回來的話也跟劉勝芳說的一樣,就這麼治了一個多月,藥方子換了幾副,開始的確把咯血的
病壓住了,可仍舊眼見著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飯食幾乎都不怎麼用。每次看見我他都是勉強撐著
神,直到六月終他便連勉強都困難了,
就是靠在
頭不開口,開口即是大咳。記憶裡弘暾的確是病的時候多於好的時候,但這樣的虛弱也是從來沒有的,我心裡像有一團黑雲壓著,可面上又不敢透
一點,因為只要我略有擔憂之
,他就會立刻作出
神大好的樣子給我看,強忍的表情只會增添他的痛苦和我的恐懼。
七月初,我已經被自己無休止的猜測得心力
瘁,允祥送來的信還是安
居多,可他不知道我在暗裡悄悄地找人出去尋了醫書來看,雖然我很不確定自己對古書的理解能力,雖然我很願意相信太醫們應該是在很
心地治療,可是在我指著醫書質問劉勝芳時他閃爍的眼神還是粉碎了我僅有的僥倖。
"世子的症狀你都看到了?直說吧,我就要句實話,別拿王爺來搪我,現如今王爺也說服不了我了。世子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這一個多月咳嗽不見好轉卻愈加消瘦、
神不濟呢?之前倒是沒有,但是昨天又見咯血,這又怎麼說呢?"我把隱藏很久的疑惑一股腦都說出來,等待答覆的那一點空當,只覺得手腳冰涼,每個
孔都在滲出汗珠。
劉院使抿了抿嘴,長嘆一聲說:"實不瞞王妃,世子乃是,乃是,癆症!先前確診時尚早,老臣也想了好多法子,只是都不見效…"我眼前一黑,有幾顆星星飛來飛去,一顆心臟浮上來又沉下去。他後面的話我再也聽不見了,只有癆症這兩個字在耳畔轟鳴。劉勝芳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允祥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等我找回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就只看見他坐在我對面,
著我冰涼的手。
"你告訴我,什麼叫癆症,我聽不懂,是小病吧?明天就能好了吧?不是我們說得那麼重的病對吧?你說說,到底是什麼叫癆症?他還沒成親呢,我的暾兒,他還沒成親呢…"我半張著嘴,從喉嚨到
口都緊得發疼,雙掌被他拉過去蓋住他的臉,觸到一片滾燙的濡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