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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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黛玉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邊貼著他的耳朵說話,嘴就幾乎摩著他的臉頰。常力雄邊聽邊笑,摸摸她的手。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由廳堂敞開的門走入裡間,她的腳步簡直沒有聲響,只是輕聲說:“姆媽,茶來了。”房內兩人本沒朝她看一眼,新黛玉只顧跟常力雄親熱地說話。小月桂走到靠近
的桌子邊,放茶碗,低著頭,端正地站著。等新黛玉要她走時,她才能走,這是侍房丫頭的規矩。她儘量不去看他們。
“常爺呀,市面亂,鬧革命黨,生意不好做。”常力雄半閉著眼,享受她的服侍,一邊說:“江南有錢人都躲進上海,生意怎麼會不好?”新黛玉說:“趣情雅緻的客人越來越少了,手頭闊綽的更少。”她嘆了口氣,信任地對著常力雄問“看這陣勢,連家也得革命不成?”常力雄笑笑說:“都革命,都來革命!”他聽見響動睜開眼,才看見小月桂彎身拿托盤,碰著了茶碗。他不由得看看小月桂的腳,這是一雙典型的丫頭大腳,無甚足奇。他的目光卻往她的腿上移,落到她身上,然後眼睛乜斜地停在她的臉上。不慎間兩人眼光對碰了一下,小月桂馬上垂下眼簾。
常力雄打了一下新黛玉的股,問她:“新買的?”新黛玉讓小月桂走近兩步,伸手點著她說:“好幾個月前在川沙鄉下拾來的
丫頭,現在鄉下也尋不到像樣的女孩子了。你看這丫頭長成這麼個醜八怪,眼太大,嘴太寬,腿太長,人太高。”她手指幾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這
子,莫名其妙那麼大!難看死了!我從她孃舅那兒買來還花了一疊銀子呢。”常力雄聽了她一大籮筐話,只是簡單地問:“多大?”新黛玉說:“說是十五,都沒十五的樣子,我這買丫頭錢怕是白折了!”新黛玉真的越說越氣“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紅紅的。”
“回老爺,我十六。”小月桂的聲音很清脆,但她仍是沒敢朝這上的兩人看,埋著頭垂著手。
“誰叫你說話啦?”新黛玉拿起扇子連拍小月桂的前“叫你束
,你又鬆開了?!”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議,因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著她看,她不願意在這個咄咄
人的眼光下向姆媽退縮。她
不住抿了抿髮乾的嘴
,輕聲說:“束住透不過氣來——”新黛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不束,你賠我錢!”她依然轉過身來對常力雄撒嬌似的說:“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是見她爹孃死得早,可憐孤兒,一時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樓哪會要這樣的醜丫頭?”新黛玉搖著頭說“換做傭婦孃姨,倒也罷了。但是孃姨是要有丈夫的婦人,小姑娘不能做。兩個月前有土佬河南客看中她,我讓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個小倌人嘛,或許也是個辦法。”
“我就知道你這狐狸的算盤。”常力雄譏諷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沒聽出常力雄的語氣,照舊傾訴她的苦惱:“這孩子還死活不幹,鬧得客人也沒了興致,還得我出來賠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捱打罰跪,還是不服,最後關了兩天,打死都不服。鬧得整個一品樓上下不安,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頭,你看哪股筋來著?”這番話倒讓常力雄來了點興趣,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端詳這個川沙鄉下來的丫頭,但是他沒有答話,似乎新黛玉不是對他訴苦。
“最後我說了一句話,”新黛玉開始得意起來“一句話就把這犟騾子給治服了。我說,‘明早就送你回鄉下去!’她馬上朝我跪下求饒。”小月桂還是靜靜地站立在一側,好像他們倆說的不是她。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點起火來,抬手要打小月桂。想想,又縮回了手。
看來常力雄是她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發點牢騷,訴點苦經。對這樣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備,一糊塗就踩過了線。孔子說女人“近則不遜”恐怕他是有過新黛玉這樣的情人的。
“其實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會嫌我們書寓沒有品味雅趣。我們的孃姨使女,哪怕唱不了評書,也是一口蘇白,哪像她這樣一口上海本地土腔。最最不像話的是一雙大腳!”新黛玉命令道“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小月桂羞得無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脅,記憶猶新,她可不願衝了姆媽的興頭。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醜。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她的眼睛
出一絲哀怨,漸漸溼潤了。旁邊正好是那男人垂吊在
邊的一雙肌腱雄壯長著汗
的大腿,下面也是一雙大腳,比她的大得蠻橫。但是至少他們的腳是同類,他的腳趾堅實
壯,她的腳掌細長白
,指甲透亮,二腳趾比大腳趾差不多一般齊。好像第一次見到男人的腳在自己的腳旁邊,她愣在那兒,看得入了
。
“腳醜到這樣子,不是命該做孃姨的胚子?瞧她那副臉,還委屈的,長成這個怪相,心氣還比黃浦江上洋船的汽笛聲高!”新黛玉真是替這女孩子擔憂“哎呀,怎麼個了局嘍!”這話終於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說:“好啦,不要拿丫頭出氣了。穿起來吧,讓她穿起來!”他把眼光收回來,朝新黛玉腳上捏了捏,揚聲道“哪能個個女人,都像你當年那樣絕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評第一?”
“話是這麼說。不過大觀園裡,丫頭如果不俏麗,也壞了看官的脾氣。”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厲聲說:“還不快下去!像個木樁釘在這兒幹什麼?站到門外吧,要東西會叫你。”小月桂穿好鞋,怏怏地收拾起盤子,朝門外走。常力雄端過新黛玉遞上的茶碗,喝著茶水,不經意地看著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裡一動。她穿的丫頭服裝,太緊,擠著身子,肩有些寬,部細柔,顯然與公認的美人娉娉婷婷不一樣,但在一品樓這樣的“書寓”裡,甚至在其他風塵女子中,很少見到。
這種風韻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純的鄉下土氣,他年輕時就悉的那種民間女子的
獷。似乎太
悉一點,他想,不至於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來。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他這才想起來,小月桂端著東西的樣子,很像剛到書寓門口時看到的“西洋宮”畫片上,那個扛著水罐的西洋
身美女。
可能是由於個子較高,上衣掛住在後像
水衝到樹幹一樣,行走中攔擱成波紋
動,沒有直落下去,反而把
全部顯了出來,套在褂子下的寬褲腿在飄飛,整個身體悠然搖動。這幅景象,彷彿即刻就會消失。
常力雄突然厲聲說:“停住!”小月桂已經走到廳裡,猛地聽到他的話,停止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你等等!”常力雄說。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著頭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轉過臉側身對著屋裡的兩人,然後抬頭,等著照例會來到的指責。
新黛玉已經下站到地上,手裡本拿著茶碗想喝水,這時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麼心思。
“你嫌她做丫頭活兒都不配?”常力雄轉頭,對著新黛玉慢慢說“那就給我吧。什麼價?”新黛玉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聽見這種話,茶碗差點跌落到地上。但她不愧是見慣男女風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無可理喻,也時刻準備他們在這事兒上悖亂胡鬧,尤其明白如何對常力雄這個人說話。
她細啜一口茶,然後不緊不慢地說:“常爺,你英雄一世,哪怕嘗野鮮味,也得看人。我這兒的幾個姑娘哪個不比她強?你以前看上過兩個姑娘,都受抬舉大紫大紅。若是你想要別人,海上名花野花,儘管你挑。找個大腳丫頭,會讓全上海碼頭江湖笑話的。”她說話漸漸沒了聲音,因為她看見常力雄本沒有聽她說,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側立著的小月桂
前布衫下頂起的
頭,他那神態讓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氣地反過來說話:“這方圓十里華界洋場,都是你常爺的地盤。你要一個丫頭還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常力雄馬上接著說:“我可是認真的,你的光面子話得兌現。”看來常力雄不是拒絕聽她說話。他只是裝作沒聽見他不想聽的話,對男人如此,對女人更如此。有時讓人覺得此人心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關節要緊,他立刻劍光一閃,一語封死。
這下新黛玉滔滔不絕的酸話甜話全部被堵住了,漲了一臉紅。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細打量後,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頓了幾秒鐘,她才放下茶碗,依然滿臉笑容地說:“常爺呀,你高興,就帶回家去吧,多一個僕女,服侍你那麼多偏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這丫頭手
腳,打碎你家裡細瓷水晶玻璃什麼的。”常力雄坐在
頭邊,穿上鞋,沒看新黛玉,清了一下喉嚨。新黛玉笑容趕緊收住。的確,他姓常的是上海煙賭娼業的後臺,一品樓這個娼家第一招牌,是他扶出來的,也就是他的基地。他和新黛玉關係再老,也不允許他的權威有半點折扣。
“不往家帶,就放在你這裡。單開一房,配上兩個孃姨,月錢跟其他的姑娘一樣,全部新行頭,房裡陳設要她喜歡的。”他話說得不狠,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而且明顯是衝著新黛玉來,開口說話像下命令似的,讓她心驚跳。不過,她還想勸一句“常爺,到哪裡都有個上下之分、主僕之別,亂了規矩,就——”看到常力雄威懾的眼光,她不敢往下說了。她知道常力雄做這個洪門山主,首先就是必須說一不二。她沒有氣得頭腦發昏到這種程度,為一個丫頭得罪常大爺。
但是小月桂忽地轉過臉來,看著常力雄說:“我還沒願意呢!”新黛玉跳了起來,這下她有了替常力雄發脾氣的理由,她衝過去想打小月桂“你一個賣斷身的丫頭,憑什麼瞎三話四不識抬舉!”常力雄一把攔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站定,溫和地說:“那麼,你是願意,”聲調慢悠悠地“還是不願意呢?”小月桂仰臉看著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裡緊握著托盤,經不住他看,臉轉開,目光移到門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著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啟合的嘴上,加重了語氣“到底願不願意呢?”小月桂突然滿臉飛紅,一揚頭,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了出去。那托盤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腳步聲響。
常力雄仰頭洪亮地笑起來,新黛玉好久沒有見到他這麼大笑。
小月桂跨出門檻跑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跑進黑黑的門裡,
面對撞上一個青年後生,險些碰個滿懷。那後生趕緊伸出手想把她扶住。
但是她幾乎都未看對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靈地一閃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圍廊跑掉了。那兒懸掛著燈籠,後生納悶地注視她跑走的矯健背影。
新黛玉坐了下來,給常力雄燒煙。她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聲音聽起來還是氣惱惱的:“常爺看上一個丫頭,她竟然跑了!看我不拿家法處置這個不知好歹的賤貨!”常力雄說:“不要她。不情願的事情,沒有意思。”新黛玉奇怪地看著常力雄,拖長調子說:“嘿,常爺現在泡
院,也講個情調!講個洋式戀愛!世道真變得快。”常力雄有點恚怒,但他絕對不會自降身份與新黛玉嗦。他只是拍拍她的臉,簡短地說:“我跟你多少年來,難道沒情沒調?”說罷,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口氣裡有一種解釋“其實我最近忙得連西施都不會多看一眼,今天全怪你自己介紹推崇,不然哪會起這個意。你瞧,阿其不是回來了?嗨,借你的地方,商量個事兒。”新黛玉遞上煙槍給常力雄。看到他擺擺手,她便知趣地拿了自己的東西,離開房間,心裡直對自己冒火。她是做女
生意的,上海有家報紙甚至叫她“天下美
總管”上海評四大名
時,她出盡風頭,不僅是因為自己美豔絕倫,還因為能說出一大套女人經——什麼樣的女人才叫絕
佳人,品味高雅,才貌雙全。她今天可能把這個丫頭的醜態說多了,惹常爺惱了。但再多嘴,騾也說不成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