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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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西門的一品樓“書寓”在華界與法租界邊上,曾經見過的人都難以忘懷。四馬路一帶剛興盛起來的院區雖然熱鬧繁華,卻品
混雜,那一品樓倒是當年的行業翹楚、花班領袖,情願離開俗
一段距離。
這個樓本是咸豐年間松江某名公的一所院宅,此公生風
,遺贈此宅於一名寵妃。寵妃原是青樓出身,本想做長久一品夫人,未料到當了寡婦,財產卻只有這座宅院,窮愁潦倒,只能藉此重作馮婦。雅號一品樓,算是追尋舊夢。
一品樓老闆新黛玉說起這段歷史,還真像那麼一回事,她一口咬定千真萬確,甚至拿出過此名公的書畫為證,說是那位一品夫人賞給她的禮物。新黛玉原是一品樓的頭牌倌人,書畫也是真跡,名公真實姓名暫諱。曾有文章言之鑿鑿,說一品樓是松江府最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後裔的家產。
同光年間上海開始有租界,這個本在上海城牆外的院宅,反而成了各界人士進出自如的地方:租界人覺得半迴歸華界之內,華界人到半在官府權轄之外,縱情聲
各自心安理得。
新黛玉真會有這雅趣?不必認真。雖然同是名,晚清比不得晚明,歷史總是越近越俗,放大效果越差,誰還敢把新黛玉比李香君柳如是?
這一品樓“書寓”面子大,成了海上家模仿的樣式。深紅大門,尺高門檻,厚重結實的石牆,大家氣派先聲奪人。整個院子有兩幢雕花樓,中間是架空的迴廊相連,也算別出心裁。天井邊置有大小盆花,後院種植樹木,假石山間水池裡遊著紅紅黑黑的金魚。
外觀依然是名門豪宅,樓內早就建成套間,掛牌的姑娘都在二樓,各有客廳和內房。底層則前為廳堂,後為廚房、雜物房和男女傭人房。姑娘們的房間陳設富麗華貴,人說有的房間,連瓷地磚花紋都鑲金嵌銀,僅這一點,就足以揚名上海灘。
雖然小月桂只是個丫頭而已,對著人不對人都是一臉笑,人都說,這丫頭笑容好甜。她一身丫頭裝束,連辮子也梳成了一個,額前剪一排整齊的劉海。
半年來她個兒往上竄得好快,都說她不當做丫頭當做傭娘,哪有這麼高的丫頭的?
這事情也讓一品樓老闆新黛玉頭痛:買丫頭花一整筆錢,此後就算是你的人,生死由天,卻不容易辭掉;孃姨是僱工,按月付錢,說走就走。萬一丫頭真的只能當孃姨用,這筆生意太不合算。
廚房請了兩位蘇州名廚,帶了兩個廚娘,大都上半夜忙,為各房提供佳餚美酒,下半夜只留一人,以便客人需要夜宵,備上點心和酒水。廚房有大灶小灶,櫃子碗櫥齊楚光潔,裡面留著一天剩餘下來的菜餚,供第二天丫頭孃姨男傭享用。小姐與客人的三餐必得當天清晨遣人挎上竹筐買回,講個新鮮。
一大清晨廚房忙得像過年,宰雞殺鴨剖魚,血腥必須即刻淨。新黛玉起身第一件事是查廚房,發現地上一
雞
一片菜葉一滴油跡,就罰廚娘的工錢。廚娘們小心翼翼,而且緊盯著每個進來端菜的孃姨丫頭,生怕代人受過。這裡的丫頭第一樁訓練就是端菜搬湯,托盤提籠穩如輕舟泛平湖。
小月桂覺得這廚房太整潔,要不是有除之不淨的油煙味,可做佛堂了。即便她的個子漸漸高得討嫌,端菜遞水倒是練得無可挑剔,而且力氣不小,不像別的丫頭,遇到重物,就得找男工代搬。新黛玉要圖個利快捷時,就叫小月桂做。
小月桂端著一盤茶具,從廚房出來,已經練成了步子再緊上身也穩平。她走過大房丫頭們睡的房間,心裡羨慕,不知何能捱到那個份。底樓一個有小窗的屋子,那是她睡覺的地方,裡面幾張緊挨在一起的統鋪
,得從
腳爬上去。沒有桌椅,每個
頭留了個放箱子的地方,只能坐在
上梳頭。幾個下手丫頭住一起,擁擠窄小,
頭的空地更窄小,轉兩個圈,會撞著身體。每
要忙到凌晨才可上
,小月桂頭往枕頭上一落,就已開始打鼾。
不過她沒有任何抱怨,比起鄉下,這已是天上。吃得不錯,小姐房裡留的隔夜菜,熱一熱,味道一樣可口。穿得更是有稜有角,新黛玉幾次罵她長得太快,但還是儘快給她做了合身的新衣,這裡的丫頭也必須一身絲光綢氣。
她的枕頭底下有個客人賞的藍花瓷盒,裡面藏了一隻藍蝴蝶,有小半個手掌心大,早就幹了,晃眼一瞧,就要飛走似的。大清早被主管孃姨喊醒時,她把它拿出來看一眼,手指輕輕點點翅膀上的花紋,小心蓋好藏好,就急如星火地穿衣梳頭,補上慢下的半分鐘。
這陣子,已接近傍晚,她穿過二樓迴廊,房間裡傳來小姐們的評彈低淺唱,夾著琵琶箏琮打情罵俏。她走進陳設堂皇的鳳求凰廳,那是新黛玉自己的套間,有時用來接待初次光臨的新客。一是表示主人殷勤,二是樓既為一品,自有規矩。在這裡,哪怕唐伯虎有點秋香之心,第一次也得由新黛玉出面設宴,眾小姐輪
侍酒,第二次付銀子才能入座小姐本人的待客廳,第三次付銀子有沒有入室之雅運,就看來客的福氣了。
太陽落山,天紫藍誘人,有一半映著門窗和牆,滿街滿巷燈光漸漸亮起。書寓裡的姑娘中午醒來後,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管事忙著收局票,高聲地叫著某小姐出局,某小姐有人參見,某客人設茶會。有客人帶著的八哥也跟著在湊熱鬧,怪聲怪氣地叫:“吉利發財!”這是一品樓生意最火紅時分。
三輛馬車駛到一品樓門前停住。前後兩輛馬車上的跟班,即刻跑到中間這輛來侍候。有人趕快打開門,攙扶上海洪幫山主常力雄一步跨下。他黑衫黑帽,走路大步子,腳底生風,完全不是要人扶下車的人。
老西門這條街不寬,卻很長,從街這頭望不到那頭。路上房子全是中式的,藥店、浴池、客棧、茶社、菜館和雜貨鋪應有盡有,儼然一個繁華世界,各式人竄來走去,這個無風無雨的夜晚更是人頭攢動。
有個長相猥瑣的小販在兜售不知什麼東西,湊到常力雄一個年輕跟班前,神秘地說:“要不要?西洋宮。”那個年輕跟班把小販一推。小販沒想到對方出手如此之猛,跌出幾尺遠,一隻手撐著石牆,才沒有跌趴在路面上,但是手裡的畫片散落一地。他急得大嚷:“老爺,不要,只管說不要。”跟班臉還是橫著,吼道:“躲開點!小心捱揍!”邊說邊擋住此人,讓常力雄走過去。
常力雄勸解地說:“何必,何必?人家做小生意的。”跟班停住步子,低聲說:“這人湊得太近,不知迴避,衝撞常爺。”常力雄笑笑說:“我又不是上海道臺,要小民迴避作甚?”他見那個小販孱弱的身子佝僂著,對保鏢說“仔細看著不要有暗器就行了。”小販被跟班這架勢嚇壞了,一骨碌爬起來,收拾落在地上的貨。聽到常力雄的話,知道無大礙,就彎獻笑,手攤開那疊西洋
宮畫片,低聲勸說:“老爺賞臉看一眼,只看一眼。”那是一套石版印的西洋
女名畫,不知是西洋水手帶來賣錢的,還是上海什麼印書局新進的設備做的。小販從畫片中取出幾張遞過來:盎格爾的《泉》,波梯切裡的《維納斯的誕生》。
常力雄只花了幾秒鐘晃了晃眼那些畫片,就朝小販揮揮手“去去去,什麼好東西!老子看活的。”常力雄年過五十,穿著綾羅長衫,近處看,黑長袍的絲緞暗花紋泛藍紫。他氣宇軒昂,鷹視虎步。一品樓那邊早有人候著,替他打開門。常力雄提袍,一抬腿跨入高高的門檻。
歡笑聲、絲竹音樂,夾裹著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是常爺哪!”好多個女人的聲音歡呼接他。
“好久不來了,叫我們想得好苦!”
“姐妹們,來侍候常爺!”開紗帳掛上鉤後,一品樓的老闆新黛玉讓常力雄坐在
邊,自己跪在
上,給他捶背。她瓜子臉,高挑眉丹鳳眼,櫻桃小嘴。要說她徐娘半老,或許太刻薄;要說她風韻如昔,恐怕太抬舉。不過當她打扮齊楚,說她依然是個美人,並非完全是吹捧。在
界,女人四十,還能讓老情人留戀,就很不錯了。
她黑亮的頭髮梳得整齊,著釵,手上戴著玉鐲,小腳玲瓏地
在綢褲外面。上身是一件單薄的無袖短衫,下襬大開襟,棗紅紗透花,穿著一雙很少落地的繡鞋——實際上是
彩豔紅的緞子做的襪套。那是一品樓倌人身上除了臉以外最驕傲的部位,花的功夫最多的地方,自然也讓恩客端詳拿捏最多。
新黛玉正賣力氣地給常力雄做推拿。
常力雄只穿著一條短褲,光著上身,被拿捏舒服得直哼哼。他的肌在皮膚下滾動,體魄魁偉,說書人叫做虎背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