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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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邊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律師語氣裡還剩50%的冷靜。
我連忙道歉,說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沒意識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話筒上,把我自己的聲音捂得嚴嚴實實。
“你怎麼不說話?哈羅!
…
到底見的什麼鬼?”我這才挪開捂話筒的手。
“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嘴甜起來。不遇到這麼緊急的情況,我肯定為此類戀愛用語起一身雞皮疙瘩。
“實在對不起!”
“我以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來的見鬼的孩子?”律師的冷靜恢復了。他那能夠治罪能夠赦免的冷靜。我覺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
如土,面對如此的冷靜,我心裡來來回回只有兩個字:完了。
“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菲比委屈沖天,身子直打,哭聲爬上更高的調門。她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的哭聲,這越發使她委屈,令她瘋狂,菲比的哭聲可怕起來。我完全給這石破天驚的哭喊震住了。律師似乎也給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賭他從沒聽過這樣嘹亮的、完全沒有潛在語詞的、非人的哭聲。
半晌,我聽他驚歎一句:“我的天!”不過我可能聽錯了,他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呆呆歎服這哭聲的不同尋常。它的純粹的悲憤,純粹的委屈、恐懼,它超越言語表達的一切表達,使它成為哭的象。因而它把它應含的所有意義變得全無意義,全無具體意義,成了啼哭自身。我發誓沒人聽過比它更純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絕望、悲慘的啼哭。這哭聲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麼就是菲比把這哭聲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這兩個結局。
我的喃喃低語又來了。我把彷彿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淚汗加的小臉貼在
口。電話和律師一塊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間的語言悄悄勸
這個孩子。她聽不見這語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話筒裡沙沙沙的聲音當然是律師邏輯縝密的追問。但我不去理會它。我只是想著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讓菲比把這巨大而象的不幸
發洩出來。我得讓她好好發洩,她有這權力。我得給她的發洩以出路。我抱著哭得
搐的菲比,世上其餘的事都是扯淡,都沒有一盎司的重要
。我知道律師會跟我沒完,他還在電話裡條條在理頭頭是道地追審著我,他一定冷靜得要命,冷靜得陰森。他冷靜的質問成了聽筒裡沙沙沙的細小噪音,奇怪的是,它聽上去不冷靜,而是歇斯底里。
“…你必須給我解釋——你為什麼說謊?”我說:“我馬上給你打回來。”他以結冰的嗓音說:“不,別掛斷我。我請你立刻解釋。我有資格請求你嗎?”
“你有。”我乾巴巴地說。
“那麼我請求你立刻解釋。”徹底繳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師是個蠻好的丈夫人選,缺乏弱點,絕無大病,收入可觀。我口氣很甜很糯,真像專門給男人虧吃的那類女人。
“親愛的,聽我說…”他打斷我:“原來你並不像你看上去那麼單純。”我看上去單純?好事壞事?我瞞住了離婚,瞞住了和亞當合作生出的菲比,看來瞞得成功。反過來一想,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勾當,被人禍害亦禍害別人,看上去仍“單純”這是不是
沒救?
…
我接下去不知說了些什麼,大概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自圓其說。我只需一個息,整頓整頓,再進行反撲。
律師卻絕不給我整頓的機會,讓我持續地潰不成軍。
“你必須馬上原原本本告訴我真話。”
“什麼真話?”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我咕咚嚥了口唾沫。一面用塊紙巾替菲比擦著滿臉滿脖子的淚。她已止息了哭聲,一會兒一個兇猛無聲的噎,
覺像乾嘔。
我不知自己又說了些什麼,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謊言。反正債多不愁。
這時律師突然說:“我愛你,你該知道。”我一下子啞住了。這句話什麼意思?這句話他和我似乎相互贈過若干次,但這一次顯出如此的不詳。
“你呢?”他說,他可不能白贈我這句話。
“我也愛你。”我求饒地說,槍口抵在我腦門上了。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類似動的那種心理
受出現了。我想,我要每次都這樣有所心動地說這句話,我和律師問的現狀大概會不同。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釋”因為始終想不出個較理想較圓滿的解釋,我拖延著給他打電話的時間。一拖就是三天。亞當該回來了,我突然到我很盼望他回來。我卻打了個電話給m。
“不是讓你打給勞拉嗎?她會轉告我嗎?”他在電話中同我頭接耳。
“你的小夫人在家?”
“你怎麼了?”他聲音稍微正常了些“怎麼了你?”
“噢,她就那麼大個心眼?她挖了我的牆腳我這還留了一個大耳摑子等著她呢…”
“好了,你有事說事。我現在在廁所裡。”我只配聽他在廁所裡跟我說話。
“還有個先來後到沒有——我跟你說話都不行?這小蹄子,她要跟你過不去讓她找我來!不然我打上門去,我不怕費事!”m笑起來。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實的壞脾氣,真實的不講理唯有他還看得見。
“那你打上門來吧。我正好跟她過得差不多了。”
“把你家地址告訴我。”我自己也忍不住樂了。我長話短說地把我和律師的局勢告訴了他。他在廁所裡靜靜分析著。然後他說:“你對那律師真有情?”
“我還能找到比他好的?”
“他有那麼好嗎?”m心裡不是味了。他說不定想起了我們那些充滿繾綣、充滿吵鬧、充滿惡言相向最終又抱作一團的年月。我們那時年輕。真年輕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實意,愛和怨都是樂趣,都是興致。我們那時哪來的那麼大的興致,吵啊鬧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饒。好像真值當那樣生死一回似的。我心裡也開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腫脹。
“你總不見得看我這樣…這樣下去吧?”我說,眼淚一下淌出來。
m聽見淚水嘩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別又像跟那個什麼亞當,辛辛苦苦過了一年,最後還過不到一塊去,落下那麼個孩子。”他其實是說:落下那麼塊疤痕。
我說亞當是亞當。跟律師,我是一步步穩穩地走過來的。一步一步,瞭解基本完成。我和亞當的真實關係,只有我和亞當知道。我對任何人都無法啟齒。尤其對m無法啟齒。他只知道我和亞當合不來,生了菲比後兩人的關係持續惡化,眼下的唯一聯繫,是又聾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亞當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壞運氣。
“好了好了。”m說。
我說:“什麼好了好了?什麼他媽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淚,同時往菲比剛磕破的腦門上塗碘酒。這類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習慣。因為她講不出痛,她把痛作為正常覺的一部分來接納了。她的正常
覺範圍很大,包括讓門縫或
屜夾了手指,挨麥片粥或湯的燙,沿著樓梯一路滾摔下來。我一面聽著m在廁所裡給我做高參,一面把菲比摟進懷裡,往那塊傷上輕輕吹氣。我知道這是給正常孩子的哄
,對菲比全無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
,照例地做。我懷疑我做這些其實是為我自己。
m的策略是死不認賬:既然我在意律師,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運氣,我得把謊撒得更徹底、更圓滿。世上有幾個人能吃得消真話?這是m這場談話的總體神。他認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為我倆那時不懂這一點,誤以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愛情需要真實,婚姻需要技巧,這是m在廁所裡跟我竊竊私語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