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還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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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難來的時候,你竟揹著我,選擇了從十八樓上一躍而下,以這樣一種剛烈的姿態結束了短暫如花的生命,一朵經霜萎謝的花。

香如,你忍心負我?你害我背上一世的懺悔,你害我失去最好的朋友,你害我再也不能相信愛情——是你告訴我最純潔的愛情版本應該是怎麼樣的,現在你又用一種最殘酷的方式推翻了它。香如,你叫我怎麼原諒你?

我將店裡存積的所有純白紗料都成匹成疊地燒給她,灰燼經風一吹,四散飛舞。它們都是未能等到驚蟄的蠶繭所織,現在它們終於焚身以火,化蝶飛去了。

這些紗做成衣裳,大概夠香如在地下穿一輩子的了,一直穿到她轉世重生。我不能忘記,香如走的時候,穿的是我送給她的真絲睡袍,她是那麼喜歡那件衣裳呀,至死也要帶著它走——香如,你帶走的不僅僅是我的衣裳,還有我的心。我心裡屬於友誼的那一個角落,永遠地粉碎成塵,收拾不起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沒有背景、沒有財富、沒有信仰、沒有自己的,我們只有彼此,你怎麼忍心拆散我們?

念兒在墳前放起了音樂,開始舞蹈。她表達情的方式一直是跳舞,最快樂的時候和最悲傷的時候,都會用舞蹈來宣洩。

今天,是香如跳樓的第七天。

這七天裡,我的眼淚幾乎沒有幹過,而念兒,卻自始至終,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她的眼睛彷彿乾涸了,要靠滴藥水使眼球溼潤。然而便是這樣,每天只要有時間,她就會跳舞——從香如辭世的那一天起,念兒幾乎就沒有停止過跳舞。

也許惟有舞蹈,才可以減緩她心中的疼痛。

就像此刻,她穿著一件真絲的袍子,正和香如臨死前所做的那樣,赤著腳,哼著歌,在雜草和碎石間低緩地舞蹈,雙腳被石子割破血也在所不惜。我想她的心也一定在血,在疼痛,以至於再也顧及不到體的傷害。

我認得那支曲那支舞——《吉賽爾》,一個關於靈魂的故事。少女吉賽爾在草原上邂逅心中的王子,他們一見鍾情,翩躚共舞。然而就在最快樂的時刻,王子的未婚趕到了,她是另一個國家的公主,奉命來帶自己的夫婿回宮成婚。吉賽爾看到公主的美麗與高貴,自知一片痴心終將成空,肝腸寸斷,仆地而死,成為又一個為愛早殤的新鬼。她夜夜舞蹈,等候還魂…

那些未經穿戴就已焚身的白衣也都是夭折的魂,她們飛在山間、掛在林梢、落在草叢,像不甘心的鬼魂在尋找歸宿。然而找來找去都找不到,風將它們吹起又吹落,它們累了、倦了,可還是要飛,要飛…

念兒的舞蹈已經換了旋律,唱起一首古老的中國哀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念兒。”我叫著她的名字。我們擁抱在一起,放聲痛哭。

“念兒,就剩下你和我了。”

“不,還有香如。”念兒堅定地說“舞蹈可以招魂,香如英靈不遠,一定可以聽到我們的呼喚,她一定就在附近,就在我們身邊,她看著我們呢,她說喜歡我的舞蹈。”念兒終於了淚,那晶瑩的淚珠順著絲綢一路地滾落,直入黃泉。

到這一刻,我知道香如去世對念兒的打擊遠遠比我沉重——我是傷心得不願意相信,而念兒卻是本不肯相信。原來她跳舞不僅僅是因為傷心,還因為她堅信這樣可以為香如招魂——她本不肯面對香如已死的事實,仍在執著地等待她回來。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香如才是最瞭解念兒的人,也是念兒最敬重的人。香如,她一直是我們三個人的神力量,如今她就這樣撒手而去,我們所失去的,豈止是一個好朋友?

其實不止是念兒,有時我也會在某個瞬間忽然知香如的雖死猶生,‮夜午‬夢醒,不是常常會聽到隔壁香如房間裡傳來清脆的打字聲嗎?

“今天是香如的頭七。我外婆說過,如果一直為死去的親人跳舞招魂,那麼到了第七天還魂夜,她就會回來,和我們團聚。”念兒泣著,淚滿面,而那淚光中,卻是異樣的堅決,彷彿她的話不是在說給我聽,而是讓天地萬物聽見,叫諸路鬼神尊從她的心願。

有風從墓碑林中穿過,如泣如訴。那一刻,我真心地願意相信念兒,相信她所說的輪迴,相信鬼魂的存在,相信我們的愛會動天地,讓香如回來。

下山的路上,我們遇到柏如桐——自香如死後,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這七天裡,我一直有意識地迴避與他面對面,還以為他已經和香如的父母一起回鄉了,沒想到卻在這裡狹路相逢。

看到我們,他本能地加快了腳步,而我卻憎厭地避在一邊。

念兒有一剎的錯愕,接著便爆發出來,衝上前揪住柏如桐的衣襟咆哮:“你來幹什麼?你還好意思見她?是你死香如的,你還我香如,你把她還給我們!”柏如桐不語不動,任由念兒撕扯著,彷彿死了一般。距離那次我們三個一起在酒店為他接風,也沒有多久吧?可是他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年,整個人頹廢下來,像提線的木偶失了魂。也許傷心過後他總有一天會重新恢復過來,會再一次戀愛,會結婚生子安然地過掉下半輩子,但是他不會忘記香如的,他再也不會找到一個比香如更美好更純潔更愛他的女子。香如,將成為他永遠的魔咒,永不超生。

香如,是在用這樣一種絕決的方式,向她錯愛的人報復嗎?

如果是,那麼她死得太不值了——縱使柏如桐會用一輩子來紀念她,縱使她得到他終生的懺悔和哀悼,然而一個不值得的人一輩子的情義,也抵不上香如一天的命!

我拉住念兒:“算了,你就是殺了他,香如也不會再回來了。”念兒撒開手,忽然像一隻受傷的小獸那樣嚎叫起來,狂奔下山。我只好跟著一路跑下去,跑出很遠再回頭,看到柏如桐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秋風蕭瑟,吹動他的衣襟,這時候的他,也許比死還難受。

我相信他是真的愛香如,只是他的愛情,太不成,太沒有擔當。在香如遇到一生中最慘重的打擊時,他沒有站在她的身邊支持她、安她,反而站到了她的對面,指責、冷落、抱怨,令她絕望。

無法想像香如穿著我的手繪絲袍從十八層樓上一躍而下時心中是怎樣地疼痛。在為她提前慶祝的二十四歲生宴上,我們還真心地以為所有的劫難都到此結束了,以為雨過天晴,噩運從此遠離,好人終有好報,可是沒有想到,更大的難題,那毀滅的一擊,竟然來自香如最愛的人——如果不是她真的愛他,又怎麼會為了這樣一個懦弱的人喪命?

柏如桐,他才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稻草,是他給了香如真正致命的一擊!

每個人都有死,每個人都有底線,而香如的底線,是愛情。

在山腳處我追上了念兒。

但她並不是一個人,她背對著我在與一個男人說話,揮舞著手臂,態度烈。

那人身形拔,五官如刀削斧鑿,眉宇間有種人的英氣。我從沒有見過他,但是從他的制服上不難猜到他是誰——是那個受理香如一案的小警察封宇庭,虧欠香如死香如的另一個善良兇手!

同樣地,他也猜出了我的身份,主動伸出手來招呼:“紅顏?我是封宇庭。”我看著他,不回答,也不肯接受那隻手。

他的手就那樣停在了半空中,卻固執地不肯收回。

“那兩個氓都抓到了。”他說“我來當面告訴蘇香如這件事,希望她可以安息。”

“放!”念兒憤怒到口不擇言,罵起髒話來“抓到他們有用嗎?香如已經死了,你能讓她復活嗎?你們這些警察,沒事就賣消息給小報記者,死無辜。你們到底是警察還是幫兇?你們比那兩個強姦犯還可惡!如果香如沒有報案,就算她怎麼傷心也好,至少不會死!總有一天她會忘記這件事,她還會好好地生活,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可是她相信你們會為民伸冤,她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去報案,她去認人,她配合你們。好,你們卻出賣她,讓她曝光,她跳樓,就為了證明你們辦案神速,便不顧當事人的死活!現在你倒來表功了,誇耀你抓賊的本事。可是抓到了兇手又怎麼樣?香如已經死了!你們就是死她的真兇!”封宇庭猛地抬頭,他的眼神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彷彿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那樣幽邃,他忍無可忍地大叫:“不是我!”那聲音的痛楚,正和剛才念兒面對柏如桐時撕心裂肺的嚎叫如出一轍。

我忽然就原諒了他。作為一個事不關己的警察,他表現出來的沉痛是真實的。他的任務只是辦案,他已經緝捕那兩個敗類歸案,大可以慶功去。然而此刻他卻出現在香如的墳前,分明是對這件事同身受,他的傷心,絕不是裝出來的,也沒有必要偽裝。

“那麼,是誰洩消息給報社的?”

“對不起,我不能說。”封宇庭痛苦地低下了頭,也垂下了那隻固執的手。

職業道德。然而世上的事,往往是盡了職責,便違了道德。

就在封宇庭收回手的那一刻,我果斷地握住了它,說:“不管怎麼說,謝謝你替香如抓住兇手。”但是念兒不肯原諒他,她雙目炯炯,咄咄人:“你們會怎麼判?會判那兩個強姦犯死刑嗎?會讓他們給香如抵命嗎?”封宇庭渾身一震,重新抬起頭來,語地看著念兒,言又止。半晌,他低下頭,轉身離去。

念兒看著他的背影,兩行清淚從她姣好的臉上淌下來,眼中掠過糾纏的苦惱。

我知道,她已經愛上了這個小警察,而封宇庭,也分明把她看得很重。然而香如的死,成為一道永遠的傷痕,橫亙在他們中間,令他們無法逾越。

——如果不是香如遇難,他們便不會相遇相識;如果不是香如之死,也許他們會是很好的一對。造化人,平凡的眾生在命運大神的翻雲覆雨前,又能做些什麼呢?

回家的路上,忽然下起雨來。街道積了水,公車和出租車擠在一起,喇叭震天響,可是誰也挪不動分毫。

我和念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下了車,也無心避雨,就那樣無遮無掩地手挽手走著,任雨水把我們澆得溼透。沉默地穿過半個城市,一路走回家去。

回到住處時,天已經黑下來,站在樓下抬頭望著屬於我們的那一扇窗,我有種眩暈的覺,彷彿仍然可以看到香如穿著絲質睡袍坐在窗臺上的模樣——她赤著雙足,輕輕地踢打著懸吊在彩鐵欄杆外的玫瑰花叢,玫瑰花刺傷了她的腳,她不理睬,輕輕地哼著歌,仰頭看到滿天星辰,辨認著哪一顆星印證她的宿命,然後,她張開手臂,從陽臺上一躍而下…

“啊——”我忍不住呻,捂上眼睛不忍再看。

念兒瞭解地攬住我的肩,又不重複起她第一千零一次的懺悔來:“我那天為什麼不早點兒回來呢?如果我在,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我甚至連香如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怎麼能怪你呢?你也沒想到報社記者會那麼無恥,竟然把香如的事曝光;更沒想到柏如桐會那麼混蛋,竟然死香如…”我原本想安念兒的,卻忍不住又泣起來。

我們就這樣彼此安著傾訴著摟抱著走進電梯,一直來到我們的“三香居”門前。三香居,三香居,從今以後,便只剩下兩香了麼?

念兒取出鑰匙開門,然而就在這時,那門,那門,竟然從裡面自行打開了!小偷?我忍不住後退一步,驚喝:“誰?誰在裡面?”一個女孩子從門裡出來,稔地招呼:“你們回來啦?怎麼溼成這樣子?”我看著她,目瞪口呆,呼緊張。香如,這是香如嗎?她分明站在那裡,白衣勝雪,長髮披肩,無風自動,栩栩如生——可是,她明明死了的呀,我們剛剛參加了她的葬禮,還為她了那麼多眼淚。

如果剛才我們葬的是蘇香如,那麼眼前這個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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