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相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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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湯沛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此刻也是臉慘白,既驚且怒,身子發顫,喝道:“小妖尼,這種事也能空口白賴、胡說八道麼?”圓冷笑道:“我是胡說八道之人麼?”她向著王劍英道:“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轉頭向周鐵鷦道:“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老師,你們都認得我是誰。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還是有擔當、有身分之人?你們兩位且說一句。”王劍英和周鐵鷦自圓一進大廳,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將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出來。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臉面的衛士首領,又是北京城中武師的頂兒尖兒人物,倘若眾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今後怎生做人?這時聽得圓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又說:“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那顯是點明。給她奪去的掌門之位重行歸還原主,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圓這麼相詢,又怎敢不順著她意思回答?何況他二人聽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後,原也疑心八成是湯沛暗中搗鬼,否則好端端的七隻玉杯,怎會陡然間一齊摔下跌碎。

王劍英當即恭恭敬敬地說道:“您老人家武藝超群,在下甚是敬服,為人又寬宏大量,實是當世武林中的傑出人材。”周鐵鷦前給她打敗,心下雖然十分記恨,但實在怕她當眾抖醜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老人家言而有信,顧全大體,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面,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揭成名人物的隱私。”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聽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

眾人聽得福康安最親信的兩個衛士首領這般說,他二人又都對這少年尼姑這般恭謹,口口聲聲的“您老人家”哪裡還有懷疑?

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劍英、周鐵鷦和海蘭弼一齊伸手,便要擒拿湯沛。

湯沛使招“大圈手”內勁吐,開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福大帥,小人要和她對質幾句,若是她能說得出真憑實據,小人甘領大帥罪責,死而無怨。否則這等血口噴人,小人實是不服。”福康安素知湯沛的名望,說道:“好,你便和她對質。”湯沛瞪視圓,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識,何故這等妄賴於我?你究是何人?”圓道:“不錯,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必平白的冤枉你?只是我跟紅花會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紅花會,混進掌門人大會中來搗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陰謀詭計不可。你友廣闊,相識遍天下,結旁的朋友,也不關我事,你結紅花會匪徒,我卻容你不得。”胡斐在一旁聽著,心下存著老大疑團,他明知圓和紅花會眾英雄淵源甚深,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靈素做下的手腳,卻不知她何以要這般誣陷湯沛?他心中轉了幾個念頭,猛然想起,圓曾說她母親被鳳天南迫離開廣東之後,曾得湯沛收留,難道她母親之死,竟和湯沛有關?

他自從驀地裡見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一個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終無法靜下來思索,腦海中諸般念頭此去彼來,猶似亂怒湧,連背上的傷痛也忘記了。

福康安十年前曾為紅花會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極了紅花會人物,這一次招集各派掌門人聚會,主旨之一便是為了對付紅花會,這時聽了圓一番言語,心想這姓湯的愛江湖豪客,紅花會的匪首個個是武林中的厲害腳,若是跟他私通款曲,結來往,那是半點不奇,若無往,反倒稀奇了。

只聽湯沛說道:“你說我結紅花會匪首,是誰見來?有何憑證?”圓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這人湯沛,有跟紅花會匪首來往的書信。你能設法查對筆跡真假麼?”安提督道:“可以!”轉頭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幾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開卷宗,取出幾封信來,乃是湯沛寫給安提督的書信,信中答應來京赴會,並作會中比武公證。

湯沛有恃無恐,暗忖自己結雖廣,但行事向來謹細,並不識得紅花會人物,這尼姑便是捏造書信,筆跡一對便知真偽,當下只是微微冷笑。

冷冷的道:“甘霖惠七省湯沛湯大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麼?”湯沛一愕,說道:“有什麼?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裡裡外外一看,絕無異狀,為示清白,便給了海蘭弼。

海蘭弼看了看,給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細看了看,道:“沒什麼啊。”圓道:“請提督大人割開來瞧瞧。”滿洲風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塊白煮豬,各人以自備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邊亦攜有解手刀。他聽圓這般說,便取出刀子,割開湯沛小帽的線縫,只見帽內所襯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聲,了出來。

湯沛臉如土,道:“這…這…”忍不住想過去瞧瞧,只聽刷刷兩聲,王劍英和周鐵鷦刀攔住。

安提督展開信箋,朗聲讀道:“下走湯沛,謹拜上陳總舵主麾下:所囑之事,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蓋非此不足以報知遇之大恩也。唯彼傖既大舉集眾,會天下諸門派掌門人於一堂,自必戒備森嚴。下走若不幸有負所託,便當血濺京華,以此書此帽拜見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他讀到這裡,臉微變,便不再讀下去,將書信呈給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過來看下去,只見信中續道:“…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夥,如能相見,一一面陳。舉首西眺,想望風采。何重囚彼酋於六和塔頂,再擄彼傖於紫城中,不亦快哉!”福康安愈讀愈怒,幾氣破膛。

原來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遊,曾為紅花會群雄設計擒獲,囚於六和塔頂,後來福康安又在北京城中為紅花會所俘。這兩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為畢生奇恥大辱,凡是當年預聞此事的官員侍衛,都已被乾隆逐年來藉故誅戮滅口。此兩事又因關涉到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身世隱事,是以紅花會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極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創痛漸淡。豈知湯沛竟在信中又揭開了這個大瘡疤。福康安又想:信內“探得彼傖身世隱事甚夥”云云,又不知包含著多少醜聞隱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單是這一件事,膽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滅門殺身。

福康安雖然向來鎮靜,這時也已氣得臉焦黃,雙手顫抖,隨手接過安提督遞上來湯沛的另一封書信,一看之下,兩封信上的字跡卻並不甚似,但盛怒之際,已無心緒去細加核對。

湯沛見自己小帽之中竟會藏著一封書信,驚惶之後微一凝思,已是恍然,知是圓暗中做下的手腳;自是她處心積慮,買了一頂一模一樣的小帽,偽造書信,縫在帽中,然後在自己睡覺或是洗澡之際換了一頂。

他聽安提督讀信讀了一半,不滿背冷汗,心想今大禍臨頭,再見他竟爾不敢再讀書信的後半,卻呈給了福康安親閱,可想而知,信中更是寫滿了大逆不道的言語。他心想:“今要辯明這不白之冤,惟有查明這小尼姑的來歷。”側頭細看圓,驀地一驚:“這尼姑好生面,從前見過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銀姑,銀姑的女兒!”圓冷笑道:“你終於認出來了。”湯沛大叫:“福大帥,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設下圈套,陷害於我。大帥,你千萬信她不得。”圓道:“不錯,我是你的仇家。我母親走投無路,來到你家。你這人面獸心的湯大俠,見我母親美貌,竟使暴力侵犯於她,害得我母親懸樑自盡。這事可是有的?”湯沛心知若是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認了這件醜行,自然從此聲名掃地,再也無顏見人,但權衡輕重,寧可直認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這小尼姑是挾仇誣陷,於是點頭道:“不錯,確有此事。”群豪對湯沛本來甚是敬重,都當他是個扶危解困、急人之難的大俠,雖聽他和紅花會勾結,但紅花會群雄聲名極好,武林中眾所仰慕,湯沛即使入了紅花會,也絲毫無損於其“大俠”兩字的令譽,這時卻聽得他親口直認難女,害人自盡,不由得大譁。許多直子的登時便大聲斥責,有的罵他“偽君子”有的罵他“衣冠禽獸”有的說他自居“大俠”實是不識羞恥。

待人聲稍靜,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殺了你這禽獸,替亡母報仇,可是你武功太強,我鬥你不過,只有夜在你屋頂窗下窺伺。嘿嘿,天假其便,給我聽到你跟紅花會趙半山、常氏兄弟、石雙英這些匪首陰謀私議。適才搶奪玉龍杯的那個少年書生,便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書僮心硯,是也不是?”眾人一聽,又是一陣嘈亂。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硯。他好大的膽子,竟不怕我認他出來!”湯沛道:“我怎認得他?倘若我跟紅花會勾結,何以又出手擒住他?”圓嘿嘿冷笑,說道:“你手腳做得如此乾淨利落,要是我事先沒聽到你們暗中的密議,也決計想不到這陰謀。我問你,你湯大俠的點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點了人家道之後,本來旁人再也無法解得開。可是適才你點了那紅花會匪徒的道,何以大廳上燈火齊熄?那匪徒身上的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湯沛張口結舌,道:“這個…這個…想是暗中有人解救。”圓厲聲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湯沛湯大俠,天下再無第二個。當時除你之外,還有誰站在那人的身邊?”胡斐心想:“她言辭鋒利,湯沛實是百口難辯。那少年書生的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是何人所解,但想來決不會是湯沛。”只聽得圓又道:“福大帥,這湯沛和紅花會匪徒計議定當,假裝將那匪徒心硯擒獲,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滅燭火,那心硯便乘亂就近向你行刺。這批匪徒意料之中,眾衛士見那書生已被點了道,動彈不得,自不會防他行刺。

天幸福大帥洪福齊天,逢凶化吉。眾衛士又忠心耿耿,防衛周密,燭火滅熄之後,立即一齊擋在大帥身前保護,賊人的計才不得逞。”湯沛大叫:“你胡說八道,哪有此事?”福康安回想適才的情景,對圓之言不由得信了個十足十,暗叫:“好險!”向王劍英和周鐵鷦道:“你們很好,回頭升你們的官。”圓乘機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適才賊人的計是否如此?”王劍英和周鐵鷦均想:“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況我們越是說得兇險,保護大帥之功越高,回頭封賞越大。”於是一個說:“那書生確是曾撲到大帥身前來,幸好未能成功。”另一個說:“黑暗之中,的確有人過來,功夫厲害得很,我們只好拚了命抵擋…卻沒想到竟是湯沛,當真兇險得緊。”湯沛難以辯解,只得對圓道:“你…你滿口胡言!適才你又不在廳上,如何得知?”圓並不回答,回頭向著鳳天南上上下下的打量。

鳳天南是她親生之父,可是曾得她母親顛沛離,受盡了苦楚,最後不得善終。她曾發下誓願,要救他三次,以盡父女之情,然後再取他命,替苦命的亡母報仇。她既誣陷了湯沛,原可再將鳳天南扳陷在內,但向他瞧了兩眼,心中終是不忍,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麼一猶豫,湯沛老巨猾,登時瞧出她臉遲疑不定,又見她眼光不住的溜向鳳天南,心念一動,兩下里一湊合,登即料定這事全是鳳天南暗中佈下的計謀,叫道:“鳳天南,原來是你從中搗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門在掌門人大會中壓倒群雄,這時卻又叫你女兒來陷害於我。”鳳天南一驚,道:“我女兒?她…她是我女兒?”群豪聽了兩人之言,無不驚奇。

湯沛冷笑道:“你還在這裡假痴假呆,裝作不知。你瞧瞧這小尼姑,跟當年的銀姑有什麼分別?”鳳天南雙眼瞪著圓,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她雖作尼姑裝束,但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的漁家女銀姑。

原來當年銀姑帶了女兒從廣東佛山逃到湖北,投身湯沛府中為傭。湯沛這人外表道貌岸然,一副仁人義士的模樣,實則行止甚是不端,見銀姑美貌,便強她相從。銀姑羞憤之下,懸樑而死。

卻蒙峨眉派中一位輩份極高的尼姑救去,帶到天山,自幼便給她落髮,授以武藝。那位尼姑的住處和天池怪俠袁士霄及紅花會群雄不遠,平切磋武學,時相過從。圓天資極佳,她師父的武功原已極為高深繁複,但她貪多不厭,每次見到袁士霄,總是纏著他要傳授幾招,而從陳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的傳過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俠袁士霄老來寂寞,對她傳授尤多。袁士霄於天下武學,幾乎說得上無所不知,何況再加上十幾位明師,是以圓藝兼各派之所長,她人又聰明機警,以智巧補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紀太輕,內功修為尚淺,直已可躋一高手之境。

這一年圓稟明師父,回中土為母報仇,鴛鴦刀駱冰便託她帶來白馬,遇到胡斐時贈送於他。只是趙半山將胡斐誇得太好,圓少年情,心下不服,這才有途中和胡斐數度較量之事。不料兩人見面後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圓待得驚覺,已是柔腸百轉,難以自遣了。她自行約制,不敢多和胡斐見面,只是暗中跟隨。後來見他結識了程靈素,她既自傷,亦復自,自己是方外之人,終身註定以青燈古佛為伴,當年拜師之時,曾立下重誓,為師父的衣缽傳人,師恩深重,決計不敢有背。程靈素聰明智慧,猶勝於己,對胡斐更是一往情深,胡斐得以為侶,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贈玉鳳,微通消息,但暗地裡卻已不知偷彈了多少珠淚。

她此番東來報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湯沛,心想若是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難,但此人一生假仁假義,沽名釣譽,須得在天下好漢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將他一劍穿心更是痛快。

適逢福康安正要召開天下掌門人大會,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京與會。圓查知福康安此舉的用意,一來是收羅江湖豪傑,以功名財相羈縻,用以對付紅花會群雄;二來是挑撥離間,使各派武師相互爭鬥,不致共同反抗清政府。她細細籌劃,要在掌門人大會之中先揭湯沛的真相,再殺他為母報仇,如能在會中大鬧一場,使福康安計不逞,那不但幫了紅花會諸伯叔一個大忙,不枉他們平的辛苦教導,抑且是造福天下武林了。

在湖北湯沛老家,他門人子侄固然不少,便是養在家中的閒漢門客也有數十人之多,要混進他府中極是不易,但到了北京,湯沛住的不過是一家上等客店,圓改作男裝,進出客店,誰也不在意下。她偷聽了湯沛幾次談話,知他熱中功名,亟盼乘機巴結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雲,於是設下計謀,偽造書信,偷換小帽。再加上程靈素碎玉龍杯、胡斐救心硯等幾件事一湊合,湯沛便有蘇張之舌也已辯解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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