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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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把你送到軍隊,據說是走了後門的?”
“是。阿書告訴你的?”
“他並沒有開後門送你的哥哥們去軍隊?”
“沒有。”他們不必走後門。他們符合走前門的條件。
“是不是說明,你父親和你關係更密切?”
“可能吧。”
“他平常都跟你談些什麼?”
“什麼都談。”
“談政治局勢——比如說你們黨中央的某一號文件?”
“什麼都談。”凡是他可以跟其他人談的;比如政治。時局、國際上的大事,戈爾巴喬夫,父親都會跟我談。他何必費我這樣一個最體己的談話對象呢?
“他的政治觀念偏左還是偏右?”
“那得看什麼時候。”
“他是不是想以他的政治觀念影響你呢?”
“放心,誰也影響不了我。我們這代人——受教育初期趕上‘文革’的一代人,大部分是四季豆。”
“四季豆?”
“油鹽不進。”便衣理查笑起來。然後興沖沖抓起筆,寫下四季豆。總算在中文表達上添了一點彩。
“你父親把你送到軍隊,他希望你成為什麼樣的軍人?”
“他沒什麼希望。在我們中國,一參軍,你就一切出去了,一切聽從安排。”你實在缺乏基礎知識。
“噢,很遺憾。”我不知他遺憾什麼。
“你父親為你參軍走後門,就是說,他在軍界有不少朋友?”
“對。”那是我母親的關係網。她與父親的人們相處得比我父親跟他們
絡得多,也自然得多。無論我父親得意、失意,她都與他們相處得非常自然。這是她高明的地方,從來是放長線釣大魚,不然她一個小包袱如何攻得下大上海,攻得下仕途遠大的我父親。我母親回絕了劉先生的約請,中午便心穩穩地等待衛兵小趙。她在上午向劉先生打聽了魯迅是什麼人,然後到街上的書鋪買了那本叫做《吶喊》的書。讀了兩個鐘頭,她沒有讀出任何頭緒。無論如何,李師長要問起她,她不會對此書一無所知了。
果然李師長在她和他第五次見面時問起她曉不曉得魯迅。
她說她當然曉得他,他的書都很深呢。
他點點頭,眼裡有一絲欣。似乎他發現原來不只他一個人讀不透這個魯迅。
這時候我母親已經常來李師長的辦公室,替他抄寫文件。她發現有些文件是秘書寫的,寫得蠻整齊。偶爾有一兩行,被一枝紅筆劃掉,或添加了一些字。文件大多是在大學、中學做報告的講稿。介紹解放軍的傳統,介紹某場戰鬥。偶爾,有一兩篇文章,是向上級彙報工作。
我母親抄寫文件,一般是在傍晚到九點鐘這段時間。九點鐘,衛兵小趙會送她回家。走下樓梯,經過李師長的會客廳時,我母親總是被李師長邀請進去坐一會兒。李師長在這樣的秋天晚上肩上披一件料軍大衣,下襬晃盪晃盪氣派很大。我母親這天晚上坐得長了些,因為李師長提到了魯迅。兩個人沒談幾句就談不下去了。話題便很自然地轉到我母親所受的教育上。我母親把自己的家庭講得極像一個家學底子厚實的鄉鎮文豪。
李師長邊聽邊輕輕點頭,意思是:看得出、看得出。
這樣兩個人就聊遠了。聊到十點多,樓下傳來聲
氣的對罵,李師長才猛一醒,然後拿出懷錶看了看。他見我母親從沙發上起身,一副告辭姿態就說:今天晚上他們下起棋來了。這一下還不知下到幾點,你不如再坐坐。
我母親聽懂了李師長的話。他的意思是,這一幢樓裡的另外兩套公寓住著他的兩名下屬,她要下樓,必須從他們門前經過。他們已經對他和她注意起來,常常對他不懷好意地笑。他不願他們往鄙的地方去想她,或想他們倆的關係。
我母親笑笑說:他們下棋怎麼這樣吵啊?
李師長馬上領悟到我母親十分靈巧地已將他倆領出了一個難堪的話題。他也笑了,說:吵算什麼?這倆傢伙上回為下棋差點兒開槍!他看看我母親又說:你是不是害怕?我們都是些人。
我母親慢慢抬起眼睛。我可以想象我母親當年那個模樣:她先讓眼睫一點點綻開,然後是眼睛整個地怒放。假如說她一生中只有那麼幾次讓荷爾蒙或內分泌左右,那個秋意綿綿的夜晚,她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體內那陣溫暖的痙攣。
她說:首長哪裡是人。
我是個帶兵打仗的人。
岳飛也帶兵打仗。
還知道誰?
多了。范仲淹、文天祥,多了。首長考我呀。
李師長這時起身,走到門口,關上門,一面對我母親和他自己說:真他媽鬧人。
然後他轉身,胳膊抱在前,說:小鬼真不簡單啊。
我母親膽大包天地看著他。荷爾蒙能讓任何人膽大包天,更別說我母親這樣本來就對男懷有雄心大志的女子。她任荷爾蒙泵出猛烈的血
,任血
溫度上漲,滾滾沸沸渾身亂竄。她的兩頰失去了玉石的白淨,讓荷爾蒙泵壓的血濺得緋紅。
李師長膽子倒比我母親小。他慢慢朝我母親邁著王者的、佔領軍的步伐。他在故作輕鬆。
小鬼,冷了吧?
我母親心想,看你敢不敢走到我身邊來。
李師長動作瀟灑地脫下料軍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