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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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僵了至少有十秒鐘,才又恢復動作。他將另一隻睡袋“刷”地一聲抖開。我看見王阿花的長睫瑟瑟一抖。她和里昂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創傷。抑或是秘密的相互護理和共同療養?
王阿花的舌尖微微在嘴
外,穿著又大又肥的衣褲,眼鏡也顯得沉重而老氣橫秋。她像個玩具成年人。我看著她每動一筆,舌頭便跟著輕輕一移,她最多隻有二十四歲。
里昂招呼我,指著墊上兩隻睡袋,一個鮮紅一個翠綠,要我選擇一隻。我隨便指指那隻紅的。他立刻蹬掉靴子,鑽進了綠
睡袋。
我說:喂,等等…我睡哪裡?
里昂說:你不是選了紅的嗎?
等等!什麼意思?你睡我旁邊?我滿臉的不可思議;我的表情在說:搞什麼名堂?!要我和三小時前認識的人頭挨頭睡一張?!難道我看上去那麼放蕩、頹廢?!
里昂兩腿已在睡袋裡,他邊脫外套邊說:你不是大兵嗎?大兵不野營?
我茫然地瞪著眼。我想,是我腦筋很瑣還是他存心不良?這下可是非常非常的美國。
王阿花這時說:我們常常這樣野營。等有錢了,我和海青打算去買兩個蒙古包,就可以分男女宿舍了。
里昂一下滑溜下去,只腦門在睡袋外面。他說:快睡吧,睡完了海青和王阿花還得睡。
我問:阿花你們一夜不睡?
她說:我們一天睡五小時就夠了。沒活幹的時候睡十五小時。她轉臉看看我,下巴向里昂一指:他常在我們這裡做乞丐。她溫存地抿嘴一笑,這時又很母了。見我開始脫皮靴,她又接著去畫那隻燈罩。燈罩的
本米紙在我的位置看像在溶化過程中。王阿花在繪一叢杜鵑。那樣的專注也把她給溶化了。
我磨磨蹭蹭,一隻靴脫了有半分鐘。王阿花再次回頭,對我笑一下。她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並馬上開始同情我。她眼睛向已經睡的里昂膘一下,說:要杯咖啡嗎?
我說:謝謝,不了。
她說:別客氣。
我脫下了第二隻靴子。她站起身,伸個懶,輕聲說:我去煮點兒咖啡。你真不要?
我說:真不要,非常謝謝。
她說:不用謝。
說著她走出去,把一塊布簾輕輕放下。她的意思是替我和里昂掩上門。我明白她並沒有去煮咖啡。她誤會了我的不自在,把地方騰出來,讓我和里昂好有些私下的活動。我頓時覺得受了重大誤解。就算我和里昂今天投靠到這裡不夠妥當,尤其是我,相當不穩重,但我不至於那麼頹廢那麼狗男吧把?我心裡一陣猛烈的反。想立刻衝出去,同王阿花解釋。走到門口,我想,解釋什麼呢?話如何去說?說:嗨,王阿花,我們沒有私下活動,我不是里昂的未來女友,我有未婚夫,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他們到底把我當什麼人?!里昂到底把我當什麼人?我得讓這三個胡鬧慣了的男女明白,我絕不是胡鬧的女人。我正在一場正式戀愛裡,那樣的正式戀愛是有正經後果的。我可不是隨便的女人——是,或者不是,對於王阿花和海青一點兒區別也沒有。他們不會認為這樁事裡有任何是非,需要我急赤白臉地拉著他們來澄清。假如我衝出去喊冤:你們瞎了眼看錯人了——我和里昂本不想做愛!他們會眨巴著眼,莫名其妙地回我:那就不做好了,不做愛又不會在我們這裡討到表揚。
那將是很蠢很蠢的一個場面。他們只會覺得我這人很費事很莫名其妙甚至很虛偽。
我慢慢走回邊。手去解外衣的紐扣,眼睛瞄一下里昂。他眉頭輕微鎖著,一縷長頭髮披掛在面頰上,他醒著時顯得寧靜——一種對什麼都不抱希望的寧靜,而他
睡時卻像對什麼輕微的不滿。他嘴
抿得很緊,嘴角用著一股力,我覺得他在緊咬牙關,在忍受一絲不礙事卻也不消散的疼痛。我渾身一哆嗦,猛地
回目光:怎麼會這樣有興致地去看一個睡
的男
?這樣長時間地觀察他是因為他的睡相特有魅力?
我輕手輕腳進入睡袋,還是驚動了他。他翻了個身,給了我一個後腦勺。他的頭髮真好,可惜不屬於一個女孩。而他是有那麼一點兒像女孩的…我再次一哆嗦:怎麼又琢磨起他來了?難道一個後腦勺也惹出我這般抒情這般嘆?原本沒有特殊意義的睡覺,我卻憑空找出特殊意義來了。我還喊冤?!
里昂在翻身時,右邊的肩頭在了外面。是個單薄卻形狀不錯的肩膀,王阿花曾在那上面依偎過,伏在那上面
過淚,說過山盟海誓的話。然後,她把自己從這單薄的肩頭撕扯開來,讓它此刻孤單單聳在這裡。我及時逮住自己伸出的手,那手正伸出去要替他把被子掩嚴實。我向自己討饒: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怕他著涼,我是替王阿花做這個動作。這個溫情似水的動作屬於王阿花纖細、潔白的手。即便我替他掩了掩被子,又有什麼了不得?我年長於他,他在睡
時顯得格外年輕。
我發現自己將右手擱在面頰上,指尖蹭到了他的體溫,他的體嗅,他那非物質的一部分。我突然到驚懼:我的心真的很不老實,它那麼渴望去闖禍。這個男
在四小時之前還不存在,而現在我在他的呼
裡,在他的體溫旁想入非非。
是因為我喜歡上了王阿花的緣故嗎?是我借喜愛王阿花來喜愛他嗎?還是我通過他去喜愛王阿花?他和王阿花接吻時一定是美麗的,花兒與少年般的美麗。王阿花和他做愛的時候會怎樣?一定也很美,非常的鴛鴦蝴蝶。他和王阿花非常相配,不是嗎?有相似的單薄和清俊。
我心裡的一股不好受不知是羨慕還是妒忌。
他們中間誰闖了禍,中斷了一場優美的愛情?
“優美”這個詞的選用很令我滿意。世上的確有不多的優美事物。同這個里昂戀愛,一定是樁優美的事。
我閉上眼,睡意卻已雲消霧散。我到王阿花悄沒聲地
開門簾,遲疑地走進來,走到燈前,悄沒聲地繼續畫她的燈罩。我甚至
到她朝
這邊轉過臉,長久地凝視並排躺著的里昂和這個中國女子,她對王阿花來說,暫時還相當神秘。我
到她嘆了口氣,早
的一個長嘆,同時悲憫地看著這對中國男女,畢竟一對黃孩子啊——她希望他們倆好好做伴,長遠也好,短暫也好。
我到王阿花的目光照著昏暗中躺著的中國女人。她躺在里昂身邊,像漚爛得僅剩細膩的神經網絡的兩片白楊葉。她會好好做里昂的伴嗎?這個中國女人,她的亞洲黑髮千篇一律地披在背後,她細弱的亞洲脖子,基本沒有弧度的亞洲
部,都罷了,只要她能好好做里昂的伴。
我最後的覺,是王阿花用一塊深
的
巾圍住檯燈,把光聚成一小團,讓光之外的亞洲男女睡得更踏實些。“你的父親,是個老資格共產黨員?”
“是的。”我答得這麼痛快,你的揭完全失去了意義。
我面前的腦袋埋下來,又去閱讀那份表格。我看出他其實早已不在讀了,或者早已停止讀進任何詞句。我一禮拜前填寫的這份表格,那上面項目瑣細,在世的九族不在世的三代。
“他是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的,是嗎?”
“是的。”
“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