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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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人老年後,本多和久松慶子徹底成了要好的朋友。同六十九歲的慶子走在一起,在別人眼裡簡直是一對天造地設的有錢夫。兩人不出三天就聚會一次,情投意合,其樂融融。兩人互相提醒對方的膽固醇,也時常擔憂癌症的發生,以致成了醫生的笑柄。他們對任何醫生都心有疑慮,樂此不疲地更換醫院。在無足輕重的瑣事上表現吝嗇這方面兩人也不謀而合,又都自詡
通老人心理——只是自身除外。
就連焦躁這點兩人也配合默契。若一方無由心煩意亂,另一方便自覺採取不刺對方的剋制態度,也就滿足了對方的自尊心、他們還相互安
記憶的疏漏。即使對方轉身忘記剛才所言或馬上出爾反爾,也決不加以嘲
,給予捨身處地的體諒。
儘管近一、二十年的記憶兩人幾乎蕩然無存,然而對遙遠往昔的親屬關係雙雙牢記在心,竟如人事檔案毫釐不。偶爾意識到時,原來對方全然置若罔聞,不過各自表演冗長的獨白而已。此亦屬常事。
本多近來開始提起這樣的話題:“杉君的父親,是當今本化成公司的前身杉化成公司的創始人來著,娶了同鄉大戶本地家的姑娘為
,結果鬧得不歡而散,夫人恢復原來姓氏,不多
子同一個表兄再婚。而且竟報復似地在小石川駕籠町前夫眼皮底下買了住宅。不料那宅院有一種說道,什麼水井方位不吉利等等——是當時一個叫白龍師什麼有名人物說的…後來就按那白龍師的指點,在院內建了一座向外開門的五穀神社。這下招來很多很多參拜者,直到空襲前好像還有來著…”慶子也動輒老生常談:“那個人嘛,是松平家庶出的,是松平子爵同父異母的妹妹,因為和一個意大利歌手戀愛被趕出了家門。她就去那不勒斯找那個意大利人,卻給那男的甩了,落得個自殺未遂,還上了報紙。她伯父咆戶男爵夫人的一個表妹,嫁到澤戶家生了對雙胞胎。想不到長到二十歲時,雙雙在
通事故中死了。聽說《雙葉悲劇》那本小說就是
據這個寫的。”如此這般,每當接二連三聊起家族姻親,對方往往似聽非聽,但這無關緊要。至少比聽得百無聊賴好一些。
對於兩人來說,年老成了類似不為第三者知曉的同病相憐的東西。既然任何人都不忍捨棄談論自家疾患的樂趣,那麼覓得一位知音便不失為明智之舉。因為兩人有別於世間一般男女往,所以在本多面前慶子也絕對無須故
玄虛或刻意顯示年輕。
不必要的明、乖戾、對年輕的憎惡、對瑣事不屈不撓的關注、對死的恐懼、置一切於不顧的不耐煩和對一切耿耿於懷造成的討厭的執著——本多和慶子決不從自身發掘這些,而僅僅從對方身上搜尋。在頑固這點上,雙方都充滿毫不相讓的自負。
對年輕姑娘,兩人均以寬大為懷;但對於小夥子則一致嚴加鞭撻。彼此唱合的內容大多是對小夥子的非難。全學聯也好嬉皮士也好無不難從其舌下逃生。年輕這點本身就使兩人心生不快,無論那光潔的皮膚、豐厚的黑髮還是夢幻般的眼神。男人家卻好意思年輕——慶子這句話正中本多下懷。
如果說老年階段註定要最不情願地面對最不情願承認的事實,那麼不妨認為本多和慶子是將自己的內部闢為遠離這一事實的庇護所。親密並非意在共處,而是急於入居對方的內部。兩人換空屋,並匆忙關嚴身後的門扇。只有單獨棲身於對方內部,才能輕輕鬆鬆地呼
自如。
慶子稱自己對本多的友情,是忠實執行梨枝遺言的表現。臨終時的梨枝抓住慶子的手,再三央求其照顧本多。梨枝所託也的確獨具慧眼。
結果之一,就是去年兩人周遊歐洲之旅。梨枝生前無論丈夫如何鼓動都一口拒絕,這回由慶子取而代之。梨枝對去海外旅行深惡痛絕。本多每次提起,都託慶子代勞。她知道,丈夫絕不可能對自己的陪伴到愜意。
本多和慶子去了冬裡的威尼斯,去了冰雪中的波倫亞。雖說對老人寒冷難熬,但冬天的威尼斯的悵惘與蒼涼實在富有韻味。銀裝素裹的荒原闃無人影,四下寂然。而行走之間,晨霧深處接連推出橋影,恍若破碎的灰
夢境。威尼斯具有終極那種美奐美崙的丰姿。這裡,在海與工業的侵蝕下,美已悄然止步,直至化為白骨。就在這個城市,本多
冒發燒,慶子迅速投入周全的護理,及時喚來懂英語的醫師。本多深
老年友情的難得可貴。
退燒後的清晨,大為的本多竟有些羞赧,跟慶子開玩笑道:“真不得了!憑這股子溫柔和母愛,什麼樣的女孩都要給你
得魂不守舍咧!”
“別把那個和這個混為一談!”興奮的慶子佯裝不悅地說。
“熱情只能給朋友,對女孩必須永遠板起面孔,如果你想獲得愛的話。要是我最心愛的女孩發燒病倒,我可就把擔憂藏得半點不,扔下病人跑到哪裡玩去。我死也不會像世上一般女人那樣,做出結婚的樣子男女住在一起,以換取老後保障。男人樣的女人同忠實得簡直叫人目不忍視的貧血
年輕女子住在一起——這種鬧鬼的宅子多的是。那裡面
氣瀰漫,
情都生出蘑菇來,兩個人就靠吃它為生。滿屋子拉滿柔情蛛網,兩人就相互抱著睡在當中。而且,男人樣的女人必定勤快能幹,兩個女人臉貼臉地算計稅款…我可不是那種鬼怪故事裡的女人!”本多由於男人的老醜,而獲取了使慶子毅然做出犧牲的資格。這正是年老才有幸得到的意外福分,委實求之不得。
或許出於報復吧,慶子嘲笑本多把梨枝的靈牌放在皮包裡寸步不離。慶子所以曉得,也是因為高燒三十九度的本多擔心老年肺炎而立下的遺囑中,請求慶子把一直隱瞞的靈牌在自己死後好生帶回
本。
“瞧你這種愛法,真有點叫人心驚膽戰,”慶子毫不客氣地說“竟連太太的靈牌也帶在身上。她本來那麼討厭外國,何苦硬是拉來!”清晨病癒,加之晴空萬里,如此聽得本多滿心舒坦。
話雖這麼說,本多心中還是有不解之處——究竟是什麼使自己對梨枝靈牌如此執著呢?固然,梨枝對本多一生忠貞不二,但這種忠實處處帶刺。這位身旁石女總是頑強地引發本多對人生懷有的失意。她將本多的不幸視為自己的幸福,每每一眼看穿本多偶一為之的關愛和體貼的本質。在當時,夫婦結伴出遊即使普通百姓也是常事,而闊綽的本多更是有心藉此表
情意。但梨枝拒絕得斬釘截鐵,甚至責罵勉為其難的本多:“巴黎呀倫敦呀威尼斯呀,那種東西有什麼好?我這把年紀,給你拉去那種地方轉來轉去,存心出我的洋相不成?”年輕時,若自己實實在在的愛情遭此搶白必然火冒三丈,但現在的本多,自己也懷疑想攜
出遊的心理是否果真基於愛情。梨枝早已習慣於以懷疑的眼光看待丈夫類似愛情的表現。本多自己也染上自我懷疑的習慣。如此想來,旅行計劃或許含有自己企圖扮演世間普通丈夫角
的心理:故意強迫興味索然的
子將其拒絕誤解為謙恭的客氣,將其冷漠誤解為潛在的熱情,以此作為自己善意的明證。況且,本多也可能有意把整個旅行變成類似某種過齡儀式樣的東西。梨枝當即識破這種
心策劃的善意表現的世俗動機,於是藉口有病相抗衡。結果誇大的病情不久竟
假成真。梨枝就這樣把自己
益
入窘境,旅行也就事實上成為空談。
攜帶梨枝靈牌出遊,是本多驚歎已逝子的直率的證據。假如梨枝發現皮包裡裝著
子靈牌去外國旅行的丈夫(這種假設當然是矛盾的),不知將怎樣嗤笑。如今,本多被允許以任何世俗的形式表現愛情。而予以允許之人,本多覺得恰恰是脫胎換骨了的梨枝本人。
重新返回羅馬的翌晚上,慶子像是要補償威尼斯那次護理的辛勞,把一名從巴貝涅特奧領來的西西里漂亮女郎領到兩人在愛克賽爾西奧爾飯店訂的高級套房,當著本多的面整整嬉戲了一夜。事後慶子這樣說道:“你咳嗽得真夠勁兒,那天晚上。怕是
冒還沒全好吧,陰陽怪氣地整夜咳個不停,是吧?一邊聽著鄰
幽暗中傳來的你這位老人的咳嗽聲,一邊愛撫女郎大理石般的
體,那滋味別說有多妙了。你那伴奏真是比任何音樂都令人叫絕,恍惚間我好像在奢華的墓
中做那種事似的。”
“一邊聽著骷髏的咳嗽?”
“不錯。我恰好坐在生死的正中間做媒。不能否認你也夠快活的了吧?”那時間裡本多終於剋制不住,起身摸過女郎的大腿——慶子暗暗譏諷這點。
在慶子的指點下,旅行途中本多學會了玩撲克牌。回國後,一次被邀參加慶子家撲克會。他悉的客廳裡放著四張牌桌。午餐後,十六名客人分四組朝牌桌走去。
本多這張牌桌,有慶子和兩位白俄婦女。一位與本多同年,七十六歲;另一位六十來歲,長得牛高馬大。
這是個秋雨綿綿的冷清清的下午。那般喜愛年輕女郎的慶子,每次在自家設宴,請的卻清一是耄耋之人。本多對此很
不解。男
除本多外只有兩位,一位是退休的實業家,一位是
花藝術的權威。
同桌的白俄,儘管僑居本幾十年之久,卻只能大喊大叫幾句低俗的
語,
得本多隻管戰戰兢兢,午餐沒吃好就湊到了牌桌跟前,但見兩人陡然揚起臉來大抹口紅。
老白俄婦人在同是白俄人的丈夫死後,繼承經營一間在本一手製造進口化妝品的工廠。為人吝嗇至極,但自己開銷起來卻錢串子倒提。一次去大阪旅行腹瀉不止,想到在普通飛機上三番五次去廁所的狼狽和不便,索
包了一架專機飛回東京,直接住進一家關係好的醫院。
她將白髮染成茶褐,身穿土耳其藏青
連衣裙,披一件鑲金邊的對襟罩衣,戴一條顆粒誇張的珍珠項鍊。這老太婆其實背都相當彎了,但那打開化妝盒往外
口紅的手指,卻充滿勢不可擋的力度,佈滿皺紋的嘴
為之整個歪向一側。佳麗娜乃是牌桌上的強者。
她的話題口口聲聲離不開“死、死”反來複去說什麼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撲克會,說不定等不到下一次就命歸西天云云,之後靜等眾人反駁。
意大利進口的拼木牌桌帶有巧的撲克牌花紋,同撲克牌光澤相映成趣,致使眼睛發生錯覺,白人老太婆那伸在桌面亮漆上的剽悍手指戴的琥珀
貓兒眼寶石戒指,看上去竟成了魚漂。那白得如同死了三天的鯊魚肚的滿是油漬的手指,用染紅的甲尖不時神經質地叩擊桌面。
慶子把兩副一百單八張撲克徹底洗好。她洗牌的手勢幾乎達到專業水平,牌在其指間如扇面一樣瀟灑地伸縮起伏。每人分發十一張,剩下的背面朝上扣於桌面,繼之將最上面的一張掀開往旁邊一攤,竟是鮮紅鮮紅、紅得發瘋的方片了。驀地,本多聯想到遠處那三顆黑痣塗滿鮮血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