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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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因為這雙眼睛一會兒就要閉上了。”慶生說,他的聲音裡似乎藏著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秀米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驚愕地看著他。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嘴裡發出的息聲也越來越大。這張臉使她忽然想起了張季元,想起在長洲米店的那個夜晚,當時,她的表哥也是這般模樣,似乎要說什麼話,而眉宇間難言的痛楚使他
言又止。她聞到了空氣中的一股濃濃血腥味,燻得她忍不住要嘔吐。她不知道這血腥味是從哪裡來的。她看了看屋內,婆子和丫頭早已都不見了蹤影,祠堂裡外一時間靜謐無聲。月光照亮了門外的天井和那棵杏樹,整個祠堂就像一座陰森空寂的墳場。
“你來猜一個謎語,怎麼樣?”慶生忽然笑道“猜一個字,謎面是:著兩把刀的屍首…”慶生說,今天早上起來,他在村中遇到一個遊方的道人。這個道人搖著龜殼扇,舉著八卦黃幡,攔住他,讓他猜一個謎語。
著兩把刀的屍首。慶生自己猜了半天,又讓手下的人幫他猜。都說猜不著。道士笑了起來:猜不著就好,猜不著就好。若是猜著了,反倒不好了。這個道士與旁人不一樣,是一個六指人。他的左手上長著第六個指頭。秀米一聽到六指人,心裡凜然一驚。不過,她暫時還來不及害怕。
“原以為,我殺了慶壽一家十三口,花家舍的劫難就結束了。”慶生道“也巧,他帶著家丁來殺我,而我也正帶著人去殺他。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總攬把被殺之後,我為找出兇手傷透了腦筋。二爺、五爺先後斃命,老三再一跑,除了慶壽再沒別人了,所以我料定是他,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帶著人剛出了家門,就見他帶著人要來殺我,我家的房子也被他點著了火。
“兩隊人馬殺在一處,天昏地暗。從巷子裡一直殺到湖邊,最後,蒼天有眼,我把他,還有他那個不要臉姨媽全都捉住了。哈哈,我憋了四個月,整天擔驚受怕,總算可以鬆快鬆快了。就把他夫人來取樂,很快就玩膩了,把她
子割下來炒了吃,屍首拋入湖中。至於老四慶壽,我沒有為難他,用溼泥將他悶死了事。
“我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我把他們的廚子和花匠都殺了,把那隻掛在堂下的鸚鵡也殺了,最後一把火將他那房子燒了個乾乾淨淨,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真正的高人,竟然,竟然還沒有面!”慶生的眼睛越睜越大,似乎要將眼眶掙裂;汗珠子不住地從寬闊的額頭上冒出來。她聽見慶生還在拼命地
氣,彷彿一口氣要把她整個人都
進鼻孔裡去。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門外隱隱有人影閃動。慶生顯然也看見了屋外的人影,就冷笑了兩聲,對秀米道:“別看外面空蕩蕩,其實,祠堂四周到處都是人。可他們不敢進來,他們怕我!我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不敢進來。他們在我的酒杯中下了毒,又捅了我兩刀。現在,我差不多就是一個死人了。可他們還是不敢進來。
“只可惜,到這會兒我還不知道殺我的人是誰…”慶生苦笑了一下,又問秀米:“剛才,我給你說的那個謎語,你猜出來了嗎?”見秀米沉默不語,慶生就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間。她的手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那是一枚刀柄,圓圓的木頭。刀身已經沒入他的肚子,刀柄只
出一小截。她的手裡黏糊糊的,都是血。
“這一刀不要緊。還有一把刀,在背上,它刺在我的心裡,我的心快要跳不動了,我的心裡很苦啊,死也不甘心…”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就變成了喃喃低語,她看見他那雙大大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隨後眼皮就耷拉下來。他的手開始了劇烈地顫抖。
“我快要落心了。”慶生說“落心,你懂嗎?心一落下來,就要死了。人活一輩子,最難熬的就是這短短的一刻。可不管你怎麼個死法,遲早會來的。不疼,真的不疼,就是有點慌。我好像聽見我的心在說話,它在說,夥計,對不住,我跳不動啦,哪怕再讓我跳一下,也不行啦…”話沒說完,慶生仰面便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可他隨即跳了起來,還沒等站穩,又倒了下去。這麼來回掙扎了幾次,他就爬不起來了。身子打擺子似的發抖,就像個剁掉了腦袋的雞一樣,在地上撲騰。
“我不會死,不會的。”慶生把牙齒咬得咯吱吱的響,嘴裡吐出一口血沫來,仰起頭來道“讓我死,可沒那麼容易。你拿杯茶來給我喝。”秀米已經嚇得退到了沿,拉過帳子遮住臉。她知道,慶生體內的毒藥發作了。他的背上果然
著一把短劍,劍柄上有一綹紅紅的纓帶。他又吐了一口血沫子,雙手撐著地往前爬。
“我要喝水,我的心裡難受極了。”他抬頭看了秀米一眼,又接著往前爬。秀米想,他大概是要爬到桌邊,喝一口茶水。他已經爬到桌子邊上,再一次想站起來,可沒有成功。他就一口咬住桌子腿,只聽得咯嘣一聲,硬是咬下一塊木頭來。這一咬用掉了他最後一點力氣。秀米看見他的腿雙無力地蹬了兩蹬,放出一個響來,頭一歪,死了。這一來,秀米就猜出了那個謎語:
。
“我就叫你姐姐吧。”馬弁說。
“那我叫你什麼?”秀米問他。
“馬弁。”
“這麼說你姓馬?”秀米把臉側過去。她的嘴沙沙地疼,像是給他咬破了。
“我不姓馬。我沒名字。因我是五爺的馬弁,花家舍的人都叫我馬弁。”他呼哧呼哧地著氣,趴在她身上,用舌頭
她的耳廓,
她的眼睛,她的脖子。
“今年有二十了吧”?
“十八。”馬弁說。他息的聲音就像一頭狗。他的身上又滑又黑,像個泥鰍,他的頭髮硬硬的。他把臉埋在她的腋窩裡,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嘴裡喃喃低語。媽媽,姐姐,媽媽,你就是我的親孃。他說他喜歡聞她腋窩裡的味道,那是
汗的馬的味道。他說,當初在船艙裡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下。他當初只是想好好看看她,看看她的臉。怎麼看也看不夠。秀米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的那個圓月之夜。湖水淙淙地
過船側。湖中的蘆葦開了又合,合了又開。馬弁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她還記得那雙稚氣未脫的眼睛:溼溼的,清澈,苦澀,帶著哀傷,就像泛著月光的河
。當時,五爺慶德正眯著眼睛打盹。馬弁衝她傻傻地笑,目光羞怯而貪婪,
出一口白牙,以為慶德看不見。可秀米只要偶爾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去,
撫著刀把上紅
的纓絡,他的一隻腳也擱在木桌上,只不過,腳上的布鞋破了兩個
,
出了裡面的腳趾。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笑。後來慶德將紅紅的煙球磕在他的手心裡,刺刺地冒出焦煙來,疼得他雙腳亂跳。可等到慶德睡著了,他就用舌頭
了
嘴
,還是呆呆地看著秀米,還是笑。馬弁緊緊地摟著她,他的指甲恨不得要摳到她的
裡去,渾身上下依舊戰慄不已。
“我就想這樣抱著你。怎麼也不鬆開。就是有人將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鬆開。”馬弁說。他說話的時候,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
“六個當家的,叫你殺了五個,還有什麼人會來砍你?”秀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