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會突然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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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氏夫婦剛走,寶琛又不知從哪兒領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子。這婆子一口咬定,她是眼看著父親離去的。母親問她,父親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婆子道:“你們先端點東西來我吃。”喜鵲見狀趕緊去了廚房,端來了滿滿一盤蒸米糕。老人也不說話,用手抓過來就吃,她一口氣吃掉了五隻,又在懷裡揣了三隻,重重地打了個飽嗝兒,往外就走。翠蓮攔住她道:“你還沒有說我家老爺去了哪兒呢。”老婆子就用手指了指屋頂:“上天啦。”

“老人家,你這話怎麼說的?”寶琛道。老婆子又用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屋簷:“上天啦。你們不用等他了。一朵紫紅祥雲從東南方飄過來,落在你家老爺的腳前,立時變作一隻麒麟,你家老爺騎上它就上了天啦。飛到半空中,落下一塊手帕…”老人抖抖索索地從腋下扯出一塊帕子來,遞給翠蓮:“你來看看,是你老爺的不是?”翠蓮接過手帕,看了又看,說道:“這當真是老爺的手帕,帕子用得舊了,可角上的梅花還是我替他繡的呢,錯不了。”

“那不就是了。”老婆子說完,攏袖而去。老人離開之後,母親面有不豫之,眼神也顯得玄遠、清虛起來,半天才說:“要說老爺上了天,這也不太可能,可那方手帕又是從哪裡來的呢?”到了午後,秀米剛想上樓去睡中覺,門外來了一個穿紅襖的婦女,看上去二十來歲,臉上麻麻點點。她說她走了半天的路,連鞋幫都走得脫了線。這女人來自北里,距普濟約有十二三里。母親讓她進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說她只說幾句話,說完了還要往回趕。她倚著院門,告訴母親昨天發生的事。大約是傍晚前後,大雨已經下過好一陣子了,她才想起來,豬圈的屋頂上還曬著一篩子黃豆,就冒雨過去端。遠遠地就看見屋簷下縮著個人,拎著一隻箱子,拄著手杖,正在那兒避雨。

“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爺,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請問他是從哪裡來,他說他是普濟村人。我又問他去哪裡,他只是不肯說。我就請他去屋裡坐坐,等雨停了再趕路,他又不肯。我把黃豆端回去,把這事說給婆婆聽,婆婆說,既是普濟村人,也算是鄉鄰,你好歹借他一把傘。我打著傘再去找他,哪裡還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從二舅家吃完酒回來,說是普濟村來了兩個提馬燈的人,尋訪一位走失的老爺,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爺無疑,故而特地趕來報與你們知道。”麻臉女人說完這番話,就要告辭離去,母親再三挽留她,麻臉只推說要趕回去收麥,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那個女人剛走,母親就催促寶琛趕緊找人沿路去尋。寶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孃笑嘻嘻地領進一個人來。最後一個來到家中的客人與父親的走失無關。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蓄著小鬍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身白的上裝,戴著一副夾鼻鏡,嘴裡叼著一柄大煙鬥。母親一見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她一邊問長問短,一邊將客人讓進客廳。秀米、喜鵲和翠蓮也都到廳堂與他相見。這人蹺著二郎腿,在廳堂裡菸,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自從父親變瘋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聞到菸草的味道。這人名叫張季元,據說是從梅城來。母親讓秀米叫他表叔,後來又改口讓她叫表舅。這時,那個名叫張季元的人忽然開口說話了:“你就叫我表哥吧。”母親笑著說“這樣一來輩分就亂了。”

“亂就亂吧。”張季元滿不在乎“這年頭什麼都亂,索亂它一鍋粥。”說完,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又是一個瘋子。他剔著指甲,抖著腿,說起話來搖頭晃腦。秀米與他剛一見面,就不由得心裡一怔。他皮膚白皙,顴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細,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雖說外表有點自命不凡,可細一看,卻是神情陰冷,滿臉的抑鬱之氣,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他是來梅城養病的,要在普濟呆上一陣子。既是養病,他不肯呆在梅城,卻偏偏要跑到鄉下來幹什麼?外婆在世時,她也曾隨母親去過幾次梅城,怎麼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據母親說,這位表哥倒是頗有些來歷,他去過東洋,長年滯留於南北二京,見多識廣,寫得一手好文章。張季元一來,母親就在廳堂陪他說話,一直說到上燈時分,這才吩咐吃飯。她又讓翠蓮把後院父親的那座閣樓打掃乾淨,預備讓他歇腳。飯桌上,寶琛和喜鵲對他很恭敬,都稱他為大舅。母親叫他季元,只有翠蓮對他愛理不理,不拿正眼兒看他。那張季元口若懸河,說起外面的情形,張口變法,閉口革命;一會兒“屍骨成堆”一會兒“血成河”說得寶琛長吁短嘆:“這世道,怕是要變了啊。”飯後翠蓮一個人在廚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進去與她說話。她們聊了一會兒瘋婆子的手帕,又說起了寶琛和孫姑娘的事。翠蓮說得津津有味,秀米聽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剛到的這位客人,翠蓮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翠蓮道:“他姓張,你娘姓溫,又沒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門子親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著。我在你家這麼些年,從來就沒聽說過這個人。說是來普濟養病,你看他那樣子,像是個有病的人嗎?走起路來叮叮咚咚,震得家裡的水缸都嗡嗡作響。最奇怪的——”翠蓮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著說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兒,你娘昨天剛從梅城回來,這小鬍子既是拿準了要來普濟養病,為何昨天不與你娘一起回來?再說了,老爺子前腳出門,小鬍子後腳就跟了來,就像是兩個人約好了似的,你說怪不怪?”秀米又問,表哥今天在飯桌上說起的“血成河”可是真的?翠蓮說:“當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亂啦。”秀米聽她這樣說,忽然沉默不語,一個人悶悶地想她的心思。翠蓮見她站在水槽邊痴痴發愣,就用手指蘸了水來彈她的臉。

“你說,普濟要是亂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秀米問。

“嗨,什麼事都可以預料,唯獨這個‘亂’沒法想見。”翠蓮答道“每一次‘亂’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亂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它是怎樣的。”透過臥室北屋的窗戶,她可以看見後院的閣樓。在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的濃蔭中,閣樓就顯得低矮和寒磣。當年曾祖父之所以選擇這片地方蓋園子,據說就是因為看上了這幾棵大樹和樹邊的一條清澈的溪,溪的兩岸長滿了蘆葦和茅穗。那時的普濟還只是一個十幾戶漁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園子把溪攬了進來,這樣一來,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釣魚了。秀米小時候曾看到過一幅炭筆畫,畫中的小溪棲息著成群的野鴨,連垛牆,房頂上都落滿了野鴨,還有那些飛往南方過冬的候鳥。據母親說,當年她和父親來到普濟的時候,溪已經乾涸,只是在那些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的中間,有一縷脈脈的水蜿蜒而過。只是蘆葦還在瘋長。後來,父親在溪之上用太湖石疊了一座假山,山上修了涼亭和閣樓,並於假山旁闢了一處柴房。柴房的牆種了一溜鳳仙花。每到深秋花開,翠蓮就會去摘一些花瓣,搗碎了來染指甲。張季元佔據了父親的閣樓,這使秀米多少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父親並未離開。閣樓的燈整夜整夜地亮著。除了一兩餐(早飯他是不吃的),他很少下樓。翠蓮每天早晨都要去樓上替他收拾房間,每次從樓上下來,她都要主動向秀米通報最新的見聞。

“他在睡大覺。”第一天,翠蓮這樣說。

“他在剔指甲。”第二天,翠蓮滿不在乎地說。

“他在馬桶上拉屎呢,”第三天,翠蓮用手在鼻前扇著風兒“臭死了,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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