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姑娘的葬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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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季元又問她喜歡什麼花。

“芍藥。”秀米不假思索,脫口道。張季元笑了起來,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分明是在趕我走啊。”秀米心裡想:別看這白痴成天神神道道的,肚子裡還頗喝了些墨汁,也難為他了。可嘴上依然不依不饒:“這怎麼是趕你走?”

“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又何必明知故問?”張季元道“顧文房《問答釋義》中說,芍藥,又名可離,可離可離,故贈之以送別。不過,我還真的要走了。”說完,拽了拽衣襟,朝秀米擺了擺手,從前門出去了。看著張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為有了早上的那個夢,她覺得在自己和張季元之間多了點什麼,心裡有點空落落的。

“你和大舅說的是什麼話來?”喜鵲正在井邊歪著腦袋問她“我怎麼聽了半天,一句也聽不懂?”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廢話,你要懂它做什麼?”喜鵲問她想不想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秀米說:“你要想去就趕緊去吧。我到丁先生家走走。”丁先生正在書案上寫字。他的手上仍然纏著紗布,看到秀米進門來,丁樹則就說,今天不讀書。他要為孫姑娘寫一則墓誌銘,忙著呢。又問她為何不去看水陸法會,秀米說,她不想去。轉身正要離開,丁先生又叫住她:“你等等,呆會兒我還有事問你。”她只得留下來,懶洋洋地坐在窗下的一張木椅上,去逗那鳥籠裡的兩隻畫眉玩。丁先生不住地用巾擦臉,他的綢衣已經讓汗水浸溼了。一邊寫,嘴裡一邊喃喃自語:可惜,可惜!可憐,可憐!秀米知道他在說孫姑娘。由於悲痛,丁先生有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拭淚擤鼻涕。她看到先生竟然把鼻涕抹在桌沿上,又用舌頭去那筆尖上的羊,心裡就覺得一陣噁心。可先生寫了一張又一張,廢棄的紙團丟得滿地都是。一邊丟,一邊罵自己狗不通。最後宣紙用完了,又爬到梯子上,到閣樓上去取。他完全忘了秀米的存在,沉浸在對亡者的遙思和哀慟之中。秀米見先生手忙腳亂的樣子,就過去幫他展紙、研墨,又替他把搭在肩上的酸溜溜的巾拿到臉盆裡洗。盆裡的水一下子就變黑了。先生寫得一手好文章,素來以快捷著稱,先生自稱倚馬千言,不在話下。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帖括八股,總能一揮而就。若是有人來請他寫個拜帖啦,楹聯啦,壽序墓誌什麼的,往往一邊與人談著價錢,一邊就把詞章寫好了。丁先生還有一個多年不改的習慣:只要是文章寫完,那就一字不能改變。若要請他重寫,更是痴人說夢。有一次,他給一個九十歲的老翁寫一篇壽序,文章寫完後,那人的孫子卻發現祖父的名字寫錯了,只得請先生另寫一幅,先生然大怒,嚷道:“丁某人做文章,從來不改,你只管拿去,湊合著用吧。”孫子說:“名字都寫錯了,那算是誰在做生呢?”先生說:“這個我可管不著。”兩人就在書房裡吵了起來。最後丁師母小鳳飛馬殺到,立在兩人中間仲裁評理。

“你沒道理。”師母指著孫子的鼻尖說。她又轉身對丈夫道“樹則,你是對的。”

“結束!”她又對兩人同時宣佈道。孫子只得另外加了雙倍的銀兩,好說歹說,先生這才破例替他另寫了一幅,把爺爺的名字改了過來。先生今天這是怎麼了?秀米見他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猛拍腦門,一會兒又背手踱步,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孫姑娘這篇墓誌銘過於難寫,那就是先生昨晚看屍體時受了太大的刺。或者說,先生對孫姑娘的猝死實在想不通。先生在屋裡來回踱步的時候,臉上悲痛哀婉的表情一望而知。

“細皮,說沒就沒。嗚呼,嗚呼!奈何,奈何!”先生不時喃喃自語道。不過,等到先生把這篇墓誌銘寫完了之後,還是頗有幾分得意的。他叫秀米過來看,又怕她看不懂,還幫她從頭至尾唸了一遍。那墓誌銘寫的是:姑娘孫氏,諱有雪,梅城普濟人。父鼎成,以孝友聞於鄉里。母甄氏。姑娘初生,大雪封門,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概與霜雪松柏之合焉。有雪生而徇通,幼而淑慎,氣吐蘭惠,目含遠山,清椒惠貞之志,溫婉潤朗之禮,普濟鄉鄰,鹹有稱頌。及至稍長,喪其慈母,父頗多病,家貧幾無隔夜之炊。有雪決然獻其冰清玉潔之軀,開門納客,雖有藕汙之謗,實乃割股活親。雅人騷客,皆受其惠,販夫走卒,同被芳澤。卒為強人所擄,百般蹂躪摧殘,有雪以柏舟之節拒之,竟至於死。嗚呼哀哉,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風人所嘆,異世同轍,宜刊玄石,或揚芳烈,其辭曰:國與有立,曰綱與維,誰其改之,姑娘有雪。奇節聖行,殊途而同歸。奉親有竹竿之美,宜家備桃夭之德;空山闃其少人,豔骨嘿其無言;銘潛德於幽壤,庶萬代而不彰。

“怎麼樣?”老師問道。

“好。”秀米說。

“哪裡好?你倒是跟為師說說。”

“全都好。”秀米道“只是一般人恐怕看它不懂。”先生遂開心地笑了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悲泣之慟。秀米知道,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先生有句口頭禪,常常掛在嘴邊:寫文章嘛,就是要讓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車賣漿之都能讀得通,還有什麼稀罕?!不過,在秀米看來,先生這篇墓誌銘,寫得還算淺易。先生從頭至尾給她解釋了一通,又問她哪幾句話寫得最好,秀米說:“‘奉親有竹竿之美’以下五句,堪稱妙絕。”老師一聽,哈哈大笑,連連誇她聰慧有悟,若假以時,將來必能青出於藍。最後,又用那隻受了傷的油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先生正在得意之時,不料師母一挑門簾,走了進來,氣咻咻地往桌邊一坐,僵在那裡,也不說話。先生就過去拉她,要她起來看著這篇墓誌銘,寫得好還是不好。師母一甩手,怒道:“好什麼好?我看你算是白費了半天的心思。人家不肯。”

“二十吊錢,他也不肯出麼?”丁樹則道。

“什麼二十吊,我最後讓他給十吊錢,他還是不肯。”

“這又為何?”

“那老孫頭,最是摳門。”丁師母似乎餘怒未消“他說閨女慘遭橫禍,連殯葬、棺木,和尚道士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怎麼有錢來作這些無用的勾當?又說姑娘出身寒門,況且尚未嫁人,生平亦無可以旌表之德,墓誌一事,可以免了。只求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完事。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出那點錢。”

“這‮子婊‬養的,成天關起門來在家裡養漢子,賺那骯髒之錢,我倒有心替她洗刷,這一個上午,寫得我頭暈眼花,他卻如此的不識抬舉。”先生也動了氣,罵道。

“還有更氣人的呢!”師母將手絹揮了揮,接著說“我問他十吊錢幹不幹,老頭說,別說十吊,就是你家丁先生寫好了白送給我,我也不能要,又要買石碑,又要找人刻,少不了又要花錢。”丁先生一聽,臉漲得像個透的茄子,一把抓過那張紙來,就要撕了,師母趕緊起來勸阻:“先別急著撕,我再託人去跟他說說。”師母又把那篇墓誌銘拿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深情地凝望著先生,徐徐道:“老丁,你的文章又大有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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