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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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說,他本來就是個孩子,他還不知道到夾鎮工作有多難呢,十八九歲的孩子,怎麼鬥得過夾鎮的這些人渣?

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端著一匾紅棗出來了,粉麗端著紅棗在門口走來走去的,陽光灑滿了空地,可她就是拿不定主意把匾放在哪裡,我看見她乜斜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粉麗比她爹邱財還要小氣摳門,她就是害怕誰來偷吃她家的紅棗。

我把紅棗曬這兒了,你可不準偷吃。粉麗說,偷吃別人家的紅棗會拉不出屎的。

你才拉不出屎呢,我說,你們家的紅棗送我我也不吃。

逗你玩呢,你生什麼氣呀?粉麗伸手在匾裡劃拉著紅棗說,怎麼不見你去找尹成玩了,他不理你啦?

他不理我?我哼了一聲,轉過臉說,是我不理他。

尹成到底有多大?還不滿二十吧,怪不得會跟你玩呢,粉麗說,不過也難說,有的人天生長得孩子氣,沒準他還比我大一兩歲呢,你該知道的,尹成有二十了吧?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我說。

我怎麼去問他,他多大關我什麼事?粉麗朝我翻了個白眼,兩隻手揮著驅趕空中的蒼蠅,她腕子上的一對手鐲就叮噹叮噹地響起來,我爹請他來家喝酒呢,粉麗突然說,請了好幾次了,你說他肯不肯來?

他才不會來喝你家酒,幹部不喝群眾的酒。我說。

哎喲,你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呀?粉麗咯咯地笑起來,說,你怎麼知道他不肯來,萬一他來了呢?

我就是不願意和粉麗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讓人討厭。雜貨店的婦女們都說邱財不想讓粉麗在家吃閒飯,急著要把女兒再嫁出去,我看粉麗自己也急著想嫁人,要不她為什麼天天塗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的?我突然懷疑粉麗是不是想嫁給尹成,她要真那麼想就瞎了眼了,尹成是個革命幹部,怎麼會娶一個討厭的小寡婦?說尹成從來不正眼看一下姑娘媳婦,我覺得他跟我一樣懶得搭理她們。

我沒想到尹成那天傍晚會來敲我家的窗子,我以為他不會再理睬我了,因為我祖父覺得尹成的麻煩一半是我惹出來的,我的嘴太快,我唯恐天下不亂,祖父為此還用刷子刷過我的嘴。尹成在外面敲窗子,我祖父就很緊張,他以為尹成是來找我算賬的,他對著窗外說,我孫子給尹同志惹了麻煩,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他以後再也不敢啦,但尹成還在外面敲窗子,他說,他還是個孩子嘛,能給我惹什麼麻煩?我要去喝酒,想讓他陪陪我。

我走到外面,耳朵又被尹成拉了一下,他說,你敢躲著我?躲著我也不行,你就得當我的勤務兵。我注意到他的皮帶上空蕩蕩的,我說,鎮長真的收了你的槍?尹成拍了拍他的髓部原先掛槍的位置,他敢收我的槍?是我自己出去的,他們怕我在夾鎮殺人嘛。尹成做了個掏槍瞄準的姿勢,他用手指瞄準著制鐵廠的煙囪,然後我聽見尹成罵了句髒話,他說,他孃的,沒了槍人還是不對勁,走起路來飄飄悠悠的,睡覺睡得也不踏實。尹成說到這兒噎了一下,突然把手在空中那麼一劈,說,去喝酒喝酒,喝醉了酒心裡才舒但!

尹成領著我朝昌記飯莊走,走到那裡才發現飯莊關了門。隔壁鐵匠鋪裡的人說飯莊老闆夫婦到鄉下奔喪去了。尹成站在那兒看鐵匠們打鐵,看了一會兒說,不行,今天真是想喝酒,不喝不行。然後他突然問我邱財家住哪裡,我一下就猜到尹成想去邱財家喝酒,不知為什麼我驚叫起來,不行,你不能去他家喝酒!尹成說,怎麼不能去?我還怕他在酒裡下毒嗎?我又說,你是幹部,不能喝群眾的酒!尹成這時候朗朗地笑起來,他是什麼群眾?尹成說,他是不法商人,家裡的錢都是剝削來的,他的酒不喝白不喝!

我幾乎是被尹成脅迫著來到了邱家門前,站在邱家的臺階上我還建議尹成到我家去喝酒,我記得祖父的底下有一罈陳釀白酒的,但尹成不聽,他偏偏要去邱家喝酒。我覺得他簡直是犯糊了,你爺爺是群眾,不喝群眾的酒,尹成說,我就要喝不法商人的酒!

出來開門的是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粉麗把門開了一半,那張白臉在門縫裡閃著一條狹長的光,我聽見她哎呀叫了一聲,然後就不見了,只聽見木履的一串雜沓的聲音。然後邱財舉著油燈把我們了進去,邱財的臉在油燈下笑成了一朵花,他抓著尹成的手說,尹所長呀,盼星星盼月亮,我總算把你盼來啦。

邱財家就是富,我們剛剛在桌邊坐下。一碗豬頭就端上來了,花生米、煎雞蛋和白麵饅頭也端上來了,端饅頭的是粉麗,粉麗把一展熱饅頭放到桌上,嘟著紅紅的嘴吹手指,一邊吹手指一邊還扭著肢,她斜脫著尹成說,剛出鍋的饅頭,燙死我了。

我看著尹成,尹成看著邱財,邱財正撅著服從香案下取酒,邱財說,粉麗,你愣在那兒幹什麼?趕緊招呼客人呀。

粉麗又扭了扭肢,突然就往尹成身邊一坐,粉麗坐下來時還莫名其妙地白了我一眼。

我說,你別朝我翻白眼,我又不要吃你家的飯,是他讓我陪著的。

尹所長膽子這麼小呀?粉麗給尹成排好了筷子和碗,抿著嘴噗哧一笑,說,到我家吃個飯還要人陪著,怕誰吃了你呀?

我發現從粉麗坐下來那一刻起尹成就很不自在,尹成的脖子轉來轉去的,眼睛好像不知往哪兒看,後來他就看著我笑,但我知道尹成很不自在,我看見他臉紅了,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看見他的身板僵直地在凳子上,邱財終於把一罈酒抱到桌上,也就在這時尹成突然站起來說,你家這凳子怎麼扎人呢?尹成拍了拍凳子就往我身邊擠過來,他說,我還是坐這兒,坐這兒舒坦些。

粉麗把腦袋湊到那張凳子前,說,凳子上沒釘,怎麼會扎人呢?但邱財朝他女兒瞪了一眼,沒釘子怎麼會扎人?邱財說,尹所長說有釘子就是有釘子,他坐那邊不也好嗎?

後來就開始喝酒了。

起初只有邱財沒話找話,尹成對他愛理不理的,我看著尹成一口口地喝酒,一碗酒很快見底了,粉麗就很巴結地又倒上一碗。粉麗的眼神像笤帚一樣在尹成身上掃來歸去的,但尹成就是不看她,尹成不看她她還乾坐在那裡,我覺得粉麗有點兒賤,也有點可憐巴巴的。

邱財說,尹所長我不是在你面前充好人,那次姚守山帶著商會一幫人去告你的狀,我就是沒去呀,我還想攔著他們,可惜沒攔住,姚守山那人你知道的,夾鎮地方一霸,張開一隻手就遮住半邊天呢。

尹成說,他遮什麼天?稱什麼霸?哪天出了狐狸尾巴,一槍讓他去見閻王爺。

邱財說,尹所長你不知道呀,好多人在背後說你壞話,就連你們稅務所的老曹也在反對你,他說你嘴上沒辦事不牢,說你連算盤都不會打還來當稅務所長,還有小張,他也在背後譏笑你,他們對你就是不服氣呀。

尹成說,誰都對我不服氣,都在暗裡給我使絆子呢,用不著你來挑唆,我全知道,邱財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請我喝酒安的什麼心?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拉攏腐蝕我呢,可我就是不怕,我在前線打仗死了兩次都活過來了,我還怕你們這些不法商人?我怕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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