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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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把表妹推向生活的畢意是她。下午,上完圖畫課以後,她讓表妹帶她上街,遊覽市容。費爾米納指給表姐看,這是她過去每天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散步的路線;這是阿里薩假裝看書等她時坐過的小公園裡的那條長凳子;這是他尾隨她走過的幾條衚衕;這是他們密藏書信的旮旯兒;這是原先作過宗教法庭的監獄的那座陰森森的宮殿,宮殿後來改成了聖母獻瞻節學校,她打心眼兒裡憎恨它。

她們登上了窮人公墓那道山樑,阿里薩原先就是在這裡拉小提琴,利用風向使她躺在上都能聽到。站在山上,古城盡收眼底:支離破碎的屋頂和百孔千瘡的牆壁;荊棘叢中的要廢墟;海灣裡連綿不斷的小島;湖邊破破爛爛的木板窩棚;還有那浩瀚的加勒比海。

聖誕之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米納站在當初可以最清晰地聽到阿里薩的秘密樂曲的地方,分毫不地指給表姐那個望彌撒之夜她第一次就近看見阿里薩那兩隻驚慌的眼睛的地方。爾後,她倆大著膽子到了“代筆先生門”買了些甜食,在變紙商店裡玩了一陣。費爾米納指給表姐,她就是在那個地方突然發現,她的愛情只不過是個海市蜃樓。她自己也沒察覺,從她家到學校的每一步路,城裡的每個地方,她那歷歷在目的過去的每個時刻,無一不是因為阿里薩而存在的。

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沒有承認,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承認過,不管是福是禍,唯一闖過她生活中的是阿里薩這個現實。

就在那些天,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他在“代筆先生門”上面搭起了照相館,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留了下影。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第一批搶先拍照。她們把費爾米納?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把最豔麗的衣服、遮陽傘。做客時穿的鞋子、帽子都瓜分了,打扮成一副中世紀貴婦的樣子。普拉西迪啞幫她們扎束農,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鐵絲架子裡扭動,如何戴手套,如何系高跟靴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挑了一項闊邊帽子,上面的駝鳥羽一直拖到背上。

費爾米納戴了一頂不那麼古古香的帽子,上面綴著五顏六的石膏水果和土布花結。在鏡子裡瞧著自己酷似銀板照片上的祖母們時,她們互相取笑了一番,然後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地去照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照片去了。普拉西迪娜站在陽臺上,目送她們打著遮陽傘穿過公園,東倒西歪地勉強穩住支在高跟鞋上的身子,全身使勁兒推著跟學步車似的裙撐。她祝福她們,讓上帝保何她們照個好方目。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面擠得水洩不通。他正在給森特諾拍照——森特諾剛剛在巴拿馬拿到了拳擊冠軍,他穿著比賽時的短褲,戴著拳擊手套,頭上頂著冠軍的桂冠。給他照相殊非易事,因為他必然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鐘,儘量減少呼。維持秩序的人剛站起來,他的崇拜者們便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為了討好那些崇拜者,他一遍又一遍地表演他的技藝。輪到表姐妹倆的時候,天空彤雲密佈,山雨來,她們聽任別人在臉上塗抹澱粉,大大方方地靠在一雪花五膏柱子上,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還超出了所需要的時間。那是一張永垂不朽的玉照。當伊爾德布蘭達以差不多百歲高齡在她那座位於弗洛雷斯?德馬利亞的莊園裡離開人世的時候,人們在她臥室裡的衣櫃裡發現了這張加印的照片,照片跟一封被年代擦去了字跡、情思變成了化石的信放在一起,夾在香氣四溢的單的疊縫裡,鎖在屜中。多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把她這張照片貼在全家影集的扉頁上,後來不知道怎樣,也不清在什麼時候不翼而飛了,經過一系列說來也沒人相信的巧遇,這張照片竟落到了阿里薩手裡,那時兩人都已年逾古稀。

費爾米納和伊爾德布蘭達從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出來的時候“代筆先生門”對面的廣場上人山人海,連陽臺都擠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塗著白的澱粉,嘴上抹著巧克力的口紅,身上穿著古代的衣裳。街上的人們向她們起鬨,她們躲進一個角落,竭力逃避眾人的鬨笑,這時一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車車分開眾人駛了過來。鬨笑停息了,不懷好意的人群作鳥獸散。伊爾德布蘭達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第一眼看見的從車裡鑽出來站在車門踏板上的那個男人的模樣,忘不了他的緞子禮帽,忘不了他的錦緞背心,忘不了他那睿智的風度,忘不了他眼中的柔情,也忘不了他出場時的威嚴。

雖然她從來沒見過他,但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費爾米納對她談起過他,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偶然提起的。那是在上個月的一天下午,費爾米納不願意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家門口走過,因為那輛駕著棗騾馬的四輪馬車正停在大門口。她告訴表姐誰是馬車的主人,並試圖解釋她為什麼對他反,但對他的追求則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早把他忘了,看見他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車門口,一隻腳踏在地面,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她就把他認出來了,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對他反

“請上車吧。”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我送你們回去。”費爾米納還在猶豫,伊爾德布蘭達卻已欣然接受了邀請。烏爾比諾醫生站在地上,用指尖扶著她上車,幾乎沒沾她的身子。費爾米納沒法,只好跟著表姐上車,滿臉漲得通紅。

那兒離家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倆不知道馬爾比諾醫生是不是跟車伕串通好了,但看來準是這樣,馬車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她倆坐在主座上,他坐在她們對面,背對著馬車前進的方向。費爾米納扭臉對著窗戶,心裡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倒很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呢,則因為她的開心而更開心。車子剛一啟動,伊爾德布蘭達就覺出了真皮坐墊散發的暖烘烘的氣息,車內的傢什佈置得嚴嚴實實,便開口說,她覺得住在裡面怪舒服的。很快,她和醫生便笑開了,相互象老朋友那樣開玩笑,說著說著就玩開了一種淺顯的隱語遊戲。這種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加上一個常見的音節。他們假裝以為費爾米納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實際上他們不僅知道她懂而且知道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玩哩。過了一會兒,說笑一陣之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的腳被靴子夾得實在受不了。

“這再容易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看我們誰先脫完。”說完他就開始解靴子帶,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挑戰。由於裙撐的扇骨妨礙她彎,她脫得很費勁,烏爾比諾醫生有意耽擱,等到她勝利地哈哈大笑著從裙子底下拖出兩隻靴子,彷彿剛從魚塘裡釣起兩條魚似的,他才把自己的靴子脫掉。這時,兩人都瞧了費爾米納一眼,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費爾米納的黃鶴般的線條,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纖巧。費爾米納正在生氣,一是因為她的狼狽處境,二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因為她確信車子正在毫無意義地繞彎兒以便拖延到家的時間。而伊爾德布蘭達卻已經毫無戒備了。

“現在我才明白,”她說“原來折磨我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鐵絲籠子。”烏爾比諾醫生明白她指的是裙撐,便閃電般地抓住了機會。

“這再容易不過了,”他說”

“脫掉它吧。”說完,以魔術師的快速動作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把眼睛蒙了起來。

“我不看。”他說。

蒙著眼睛的手帕,更加烘托出了又圓又黑的鬍髯和尖尖的山羊鬚之間的那兩片嘴的鮮潤,她突然覺得一陣慌亂的顫慄。伊爾德布蘭達看了看費爾米納臉,後者的怒氣衝衝已化成了滿臉驚慌,生怕表姐真的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用手勢問表妹:“我們怎麼辦介費爾米納用同樣的方式回答她說,如果再不回家去,她就從滾動著的馬車上跳下去。

“我等著哪。”醫生說。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取開蒙著眼睛的手帕後,烏爾比諾醫生髮現她換了一副面孔,於是他明白遊戲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糟糕地結束了。做了個示意的動作,車伕調轉馬車,進入了福音公園。這時,燈標看守人正在點亮路燈。所有的教堂都敲響了晚祈禱的鐘聲。伊爾德布蘭達慌里慌張地下了車,到自己惹表妹生了氣,顯得有些不安。她非正式地同醫生拉手道別。費爾米納學著她的樣子如法炮製,當她想把戴著素手套的手回來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卻用中指把她的手用力援住了。

“我在等著您的答覆。”他對她說。

費爾米納更用力地了一下,空手套留在醫生手裡了,但她沒有去取,轉身而去。費爾米納沒吃晚飯就躺下了。伊爾德布蘭達跟沒事的人似的,和普拉西迪她一起在廚房裡吃過晚飯才回到臥室,然後以其天生的脾氣對下午的事件品評了一番。

她沒有掩飾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搬灑的風度和同情心的濃厚興趣。費爾米納對她的話未置一詞,但內心的反終於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伊爾德布蘭達說了實話:當烏爾比諾醫生矇住眼睛,她看見那紅潤的嘴裡的兩排雪白而整齊的牙齒的時候,產生了想去狂吻他的不可遏止的願望。費爾米納翻身朝著牆壁,不帶惡意地打斷了她的話,可能還掛著會心的微笑。

“你真不怕羞!”她說。

她入睡後不斷地驚醒,到處都看見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在笑、在唱、在蒙著眼睛噴硫磺火花,在另一輛去窮人公墓時坐的馬車裡用一種不規則的隱語嘲笑她。

天亮前很久她就醒了,渾身無力,閉著眼睛,清醒地想象著她還將生活的無數個年頭。後來,在伊爾德布蘭達起身洗澡時,她飛快地寫了封信,飛快地疊好,飛快地裝進信封,在伊爾德布蘭達從浴室裡出來之前就讓普拉西迪啞把信送給烏爾比諾醫生。那是一封費爾米納式的信,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信中只是說:可以,大夫,你去跟我父親談吧。

阿里薩得知費爾米納即將嫁給一位在歐洲受過教育的醫生,享有在他同齡人中罕見的威望,家財鉅萬的貴族苗裔時,悲痛絕。發現兒子不說也不吃,而且一夜一夜的徹夜不眠,傷心痛哭,特蘭西託千方百計地勸他,給他列出一個又一個可求之女。整整過了一週,他才吃了一次飯。過後,她去同萊昂十二?洛阿伊薩——三兄弟中唯一的倖存者——談了談,沒告訴他為什麼,只是求他給侄兒在航運公司裡找份差事,幹什麼都行,唯一的條件是:必須在馬格達萊納河域的叢林中的一個港口裡。那裡既無郵局又無電報局,聽不到這個墮落之城的任何消息。叔叔並不看重這位亡兄遺編的面子,因為光是這個私生子的存在就使他受不了,但終於還是在維亞?雷伊瓦給他找了個電報員的位置。維亞?雷伊瓦是座美麗的城市,離這裡有二十多天路程,而且海拔比文塔納斯街高了差不多三千公尺。

阿里薩一直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次治療旅行。就像對那個時期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一樣,他總是帶著自己的不幸這副有眼鏡來回憶這次旅行的。當他接到委任電報時,想都沒想接受這個委任,但特烏古特以官運亨通這個德國式的理由說服了他。

特烏古特對他說:’電報員是前途無量的職業。”他送給他一副襯著兔皮的棉手套,一頂草原皮帽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驗的長絨領大衣。叔叔萊昂十二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和幾雙防水靴子——那是老大留下來的,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臥鋪票,特蘭西託按照兒子的身材把衣裳改了——兒子不象父親那麼魁梧,比德國人也矮多了,並給他買了些襪子和連褲的套衣,讓他在寒冷高原的惡劣氣候裡不會覺得缺少什麼。阿里薩被鑽心透骨的痛苦得麻木不仁,就象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幫著母親收拾自己的行裝。他沒有把行期告訴任何人,沒向任何人告別,如同把愛情理在心底那樣嚴守著秘密。但在動身的前夕,他卻幹了最後一件發自內心的糊塗事,幾乎為此丟了不命兒。半夜裡,他穿上禮拜的衣服,獨自跑到費爾米納的陽臺下面拉起那支為她譜寫的愛情圓舞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才是知音,也是三年來和他朝夕相伴而又折磨著他的心曲。他邊拉邊低著歌詞,淚水滴溼了小提琴,那一片痴情,連頑石也會點頭嘆息。從頭幾段開始,街上的狗就開始唱和,接著全城的狗都叫開了,但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狗叫聲逐漸停息了,圓舞曲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中結束了。陽臺上的窗戶沒有開,一個人也沒到街上來,就連那個差不多總是提著油燈趕來,從唱小夜曲的遺老遺少身上發點洋財的守夜人也沒出現。這一幕,使阿里薩如釋重負。當他把提琴放進盒子,頭也不回地沿著死一般寂靜的街道回去的時候,已經覺得他不是次清晨要出走,而是覺得彷彿在許多年前他就帶著絕不回頭的決心出走了。

那條船,是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一模一樣的三條船之中的一條,為了紀念公司的創始人,被重新取了名字:皮奧?金託?洛阿伊薩。那是條在鐵殼上架著兩層木頭房子的船,寬敞而平坦,最深吃水五英尺,在變化無常的河裡可以應付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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