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哭似的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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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你給的我都將永久保留在心靈的存摺上並支付你雙倍的利息給你我全部的愛和每一分鐘每一滴血決不要你分毫利潤或回扣——陳小村?《給》01富江蕩蕩地貼近富陽縣城銅鎮,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頭山阻擋,筆直的水頭便戀戀地彎轉,緩緩地折向東南,朝百里外的錢塘江散去。這小山因先前時有稀奇鸛鳥棲息(現早已絕跡),故得名鸛山。鸛山著實是小,高不過百米,大不足百畝,卻緻玲瓏,景觀接二連三,氣度不凡,那些林立的峭壁,五花八門,好看得像是人工鑿出來的。如今的鸛山,松柏成林,芳草如茵,亭臺樓閣,高低錯落,加上歷代名人留下的詩詞書畫,常常引來一批又一批遊客,總算替無名無譽的銅鎮人長了一口神氣。

從鸛山腳向北去一里路,有個簇簇新的院落,是縣越劇團方才啟用的新場子,一幫戲子文人天天擁進擁出,提著脆生生的嗓子,說著嬌滴滴的普通話,常常得些許外鄉人的眼目跟通了電似的發亮、閃爍。個別頭小夥子還專心變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內,看個滿足,卻總是受挫。因為守門的小夥子也是從鄉下來的,這就有兩個不好,首先他能識得破你是鄉下人,其次他現在是城裡人了。這後一條是最緊要、最管作用的。其實,對鄉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這些“城裡人”這些人說是城裡人,可到真正的城裡人面前,又似乎是個鄉巴佬,從來擺不成威風,只有在真正鄉下人面前,才能搖擺城裡人的威風。對這個守門的小夥子來說,平裡可以這樣擺擺城裡人威風的機會實在很少,所以有了他是決不會放過的。但你要聰明,看透了他心思,給他一份城裡人的威風(也就是給自己一臉鄉下人的卑微),他肯定也就讓進了。畢竟,劇團不是什麼機要軍團,小夥子裹的像警服的制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

從大門進去一直向東,盡頭幽著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樹,零零散散地立著,當中還置了一些石頭的桌椅條凳,倒是個不錯的落腳處,早早晚晚引了一些休閒或練身或習功的人。一把胡琴,天天在樹林間嗚嗚啦啦的,唱得跟哭一樣,初始聽來,心裡不免欠欠的。但聽久了也就不以為然了;劇團人對這琴聲早木得跟沒一樣了。

02華玲是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在劇團演出隊當演員。華玲的身材是沒人能比的,頎長而不瘦,豐滿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專心修捏過的。華玲的膚也是沒人能比的,潔白細,水靈靈的,好似一刀剛出槽的熱豆腐,經不起稍為碰動。有著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讓人看的,所以,雖說華玲是個鄉下人,但憑著這生相,最終到劇團來是不奇怪的。那年,劇團到鄉下選演員,華玲啥不憑,就憑這身樣,把幾個已經被別人物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選人都頂落了,一路平坦地走進了在鄉下人看來像天堂一樣的劇團。

剛到團裡一陣子,華玲扎一《紅燈記》中鐵梅的獨辮(又又黑),天天幽幽靜靜地在一群預備生中,大氣不出,獨來獨往,靜得跟團氣似的,老師提問她,人沒站出來,潔的臉孔先紅了又紅;費老大勁站出來後,只見她嘴巴翕翕動動,卻不見發出聲音。老師說,你這樣怎麼上臺演戲——話沒說完,她臉上的淚已滾成行。不知是鄉下人水分足,還是什麼緣故,華玲的眼淚總是又大又圓,跟蠶豆一般,滴在地上有著暗暗響聲。老師說,現在哭是沒用的,要你演哭戲時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課,她又會鑽到廁所或是哪個角落裡哭上一陣子,好像是為了把剛才掐掉的哭續完似的。她的這些個樣子:膽小,木訥,自卑,經常掛起眼淚,把老師話當聖旨一樣聽從,以及在學習上過分刻苦的認真勁(但學業卻沒有應該的上乘),最終都成了同學甚至有個別老師輕看她的證據和把柄。不但別人小瞧她,就連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為和同學們比,她短缺的東西確實太多太明顯了。到三個月學習的後期,華玲幾乎都有點兒自暴自棄了。她知道,等學習結束後,有人將被錄用留下在劇團,也有人將被不幸淘汰,哪裡來回哪裡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時候,她就得重新回去鄉下,重新去編織她的草鞋。不過,她似乎想好了,這次回去她不想再編草鞋,而是想買臺縫紉機學做衣服。這當然比編草鞋要強得多,但買縫紉機的錢去哪裡找,她心裡一點底都沒有。也許這又是一場空歡喜,就像這次學習。一想到學習就要結束,她就要離開這塊地方,眼淚便忍不住地掉下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除了眼淚,她似乎什麼也沒有。因為什麼也沒有,才有了眼淚。她的眼淚總是那麼圓,那麼大。

也許是眼淚動了上蒼,也許是發生了什麼錯誤,學習結束時,華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來,而且在留下來的人員中,又僥倖地做了劉京香老師的門下。劉老師是著名越劇演員王文娟的門生,在這個小團裡,劉老師的地位幾乎是至高無上的,你要想在團裡立住腳,變成星,投靠在劉老師門下無疑是一條捷徑的捷徑;被劉老師認為門生,就意味著你一隻腳已幸福地邁進了成功的大門。所以,多少年來,團裡的年輕人總是競相做劉老師的學生,但如願者總是寥寥無幾。這次,如願者仍然一貫地很少,僅兩人。然而這少少的雙份中,竟有華玲一份,這簡直令華玲十幾個學友都眼紅得要死!要不是劉老師也是個女的,少不了別人會編出些長翅膀的桃閒話(因為華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這些閒話了)。現在,劉老師天生地堵死了這閒話,人們只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來猜想去,似乎只有一條道行得通,就是:華玲靠眼淚博得了劉老師的同情和可憐。

同情也好,可憐也罷,對華玲來說留下來了就什麼也無所謂,更不說是留在了劉老師的門下。這份像是夢中的禮物,使華玲動又驚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變得比原先還要惘而無所適從。那天,劉老師轉到她宿舍來,當著好多人面,拿手輕輕地拍拍她肩膀,告訴她這個喜訊時,她居然毫無反應,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彷彿被這個突然的喜訊釘住了似的;直到劉老師走時,她還是木木地豎在那裡。這個巨大的喜訊無疑已使她變成了廢物,她不知道怎樣來謝劉老師,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樹,那隻鳥,還有看不見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後,她還是用她擅長又出的淚水來表達了一切——那個淚啊,正如人們通常說的,像斷了線的珍珠,刷刷滾落在臉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濺得四飛五揚。

這個眼淚沒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來是這麼幸福!

那天,華玲覺自己彷彿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盡了。

03和華玲一起做劉老師門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

白小米身上有種公雞的味道,走起路來昂首,目不斜視,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每當走廊上響起鏗鏘有力的鞋跟聲時,華玲就常常聽到同學們對白小米的各式各樣不好的議論,甚至無中生有的誹謗。同學們總的說有點看不慣(不是看不起)白小米,說她愛出風頭,愛打小報告“是條虛榮的勢利狗”華玲覺得,同學們說的雖然有點道理,但又有點過分歪曲了。在華玲看來,白小米首先是個聰明的、好強的人,學什麼都比別人快,而且還好。她的學業一向在同學中冒尖,這使華玲對她充滿了佩服和嚮往。雖說華玲對白小米從沒有非議或不對過,但白小米對華玲卻從沒有應該地另眼看待過她,在她眼裡,華玲依然是個可以輕慢的鄉下人。只是一起做了劉老師門生這個事實,使白小米對華玲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許多。那天,她們第一次去上劉老師的課,一路上白小米對華玲說了很多動聽和鼓勁的話,好像個大姐姐似的。事實上,華玲比白小米還大兩歲。

華玲比你大,以後華玲就是你師姐…

劉京香沒有其他本事,只會演戲,看戲,教人學戲。我收門生時,你們都還沒出生,這麼多年了,我送走的門生沒有上百嘛,起碼也有好幾十了,雖不是個個都有出息,但有出息還是多,像××、×××,她們都是我學生,現在都成演藝界的星了,都超過了我。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希望你們今後也像她們一樣,都超過我…

這麼多學員,我獨獨選了你們倆,是因為我看你們倆條件不錯,有發展前途。今後我會盡心盡力教你們,不會“保什麼留”只要你們想學,我都會教給你們。我不怕你們超過我,超過我才好呢,才是我做老師的光榮。但是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今後你們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像××、×××一樣當明星,演大戲,鑰匙不在我劉老師手上,而在你們自己手頭…

從這天起,華玲和白小米的宿舍被調到一起,兩人於是就跟身影似的,每天都粘乎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同樂,活像對姊妹。華玲還是從前樣,話不多,膽不大,幽幽靜靜的,除了聽課練功外,幾乎沒有自己的一點生活。有時候幫劉老師跑個腿,做點事什麼的,算是她惟一的生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華玲把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功課和學習中了。

在華玲影響下,白小米練功比從前刻苦多了。也許白小米真是塊演戲的料,到劉老師手裡,這裡點撥下,那樣教導下,很快有了起,而且起越來越大,唱腔,表演,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越來越像回事,越來越像劉老師。用劉老師的話說,她帶那麼多學生,像白小米這樣聰明有悟的人不多,給她教個什麼,覺就像不是在教她,而是在還她,是把她原先借給你的東西還給她。到年底,團裡組織節演出,劉老師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上臺,演了一個配角。雖說是個配角,但似乎比主角還見好,而且一場比一場見好。

華玲的用功是誰都看得到的,可長進卻沒人能看到。同師教,同時學,白小米已經在臺上揮灑自如,呼風喚雨,而華玲連在臺下走個步也走不像。她演什麼總是少那麼一點當真樣,有股子生氣,而且作為演員,她的膽量實在太小,臺下背得溜溜的臺詞,上了臺子,被別人家目光一盯,就東一句西一句的沒個準。有時記了臺詞又忘了動作,反正總是丟三拉四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一個錯誤老是犯。時間長了,劉老師對她漸漸失去了信心,華玲自己也很灰心。好在她做人厚道實在,言語不多,是非不生,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溫溫和和的,團裡上上下下對她印象都蠻好。到了第二年,劉老師看華玲業務上實在撐不起,怕有人走她(為了把別人進來),於是就動用老關糸,好不容易地把她戶口從鄉下辦了上來,從此就正式算團里人了。

但終究不是個了不起的臺柱子,通常只是跑跑龍套啊,舞舞獅子啊,幫著裝裝臺,卸卸臺,乾的盡是些誰都能幹的活,不像她師妹白小米,到第二年,完全是團裡離不開的人了,演什麼都領頭作主,十足成了第二個劉老師。

劉老師對門生的好是誰也不能比的,她看華玲演戲不成,就幫她張羅生計問題,看白小米戲演得好,就幫她爭戲演。有一次,團裡排演著名越劇《白蛇傳》,劉老師想讓白小米演白娘子,但很多人不同意,因為很多人都想演。於是劉老師就要求自己演。她演就沒人敢爭了。然後劉老師白天自己排練白娘子,到晚上又悄悄幫白小米排練。到要公演前一天,劉老師突然住進了醫院,一下把團裡領導都嚇慌了手腳。這時候,劉老師說,小白天天幫我排練,臺詞都是的,不妨讓她試試。

也只有試試看了。一試,啊喲,簡直跟劉老師一模一樣!就這樣,劉老師幫白小米爭回了白娘子。就像給華玲戶口一樣,劉老師同樣給白小米了一份最好的禮物。

這齣戲後來到省裡演了,又上北京演,影響很大,後來電視臺又把它做成帶子,在電視上播了,影響更大。白小米作為女主角,自然出盡風頭,一時間當地大報小報,廣播,到處都是戲壇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

大約就是師妹上省城、京都到處“採風”的時光裡,華玲開始談了男朋友。

04樹林裡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裡夜裡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5華玲的男朋友姓陳名小村,是個大學生,年輕有為,才二十幾歲就在縣委宣傳部當了副股長,據說是縣委政府機關中最年輕的股室領導。這是很了不起的。說來陳小村也是從鄉下鑽上來的,但跟華玲比,他似乎更適應城裡這個複雜世界。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腦門幹出來的,這就越發了不起了。

縣委機關在銅鎮南頭,越劇團坐北,中間差不多隔著整個街市。好在鎮子不大,三兩條街,自行車滿街市轉一圈,也要不了一刻鐘。陳小村經常踏個鳳凰車到劇團來,因為他有個表弟在劇團,吹笛子的。表弟家在老遠老遠的鄉下(比華玲和表哥都遠),年紀又小,才十七歲,所以表哥時不時要來看望他。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哥又來劇團看錶弟,卻見表弟困困地攤在上,臉蠟蠟黃,人也瘦了一格,一副病蔫蔫的樣子。一問,才知道,表弟夜裡在三元巷遭一個癲鬼嚇了跳,回來就發燒,病成這個樣。表哥摸摸表弟額頭,仍然燒得燙手,便要帶他上醫院。表弟說才去了回來,藥水已配了,也吃過了,睡一覺可能就會好。表哥說咋不給我打電話。表弟說,我動都動不得,咋給你打電話。表哥說,那你咋去的醫院。表弟說,有人騎車帶我去的。表哥問誰。表弟說是玲姐。正說著,門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手上捧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見了陳小村莞爾一笑,說你來了,好像早曉得他要來似的。陳小村正發愣,見表弟已欠起身子給他介紹:“這就是玲姐,下午是她帶我上醫院的。”陳小村急忙上去,一邊接過麵條一邊說:“啊喲,真麻煩你了,謝謝!謝謝。”表弟給玲姐也介紹了表哥,華玲“哦”一聲,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對生人總是有種莫名的膽怯和緊張。當陳小村拉出一張椅子請她坐時,她沒有坐下來,而是找個理由告辭了。

陳小村送她出門,一直送到樓梯口,一邊送一邊說了很多謝的話。華玲由於緊張也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只是不停地奪路而辭,甚至連句“留步”的客氣話也忘記說。回宿舍後,陳小村問表弟:“她是你們團的?”

“嗯。”表弟說“玲姐這人特好。”

“是演員?”表哥又問。

表弟又“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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