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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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百義就是那個鑽牛角尖的人。如果他不鑽牛角尖,十年前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現在他也不會進入這種陰影。不是怕死,而是怕不公;不是怕別人不公,而是怕自己不公。在他看來,別人不公不會像自己不公那樣令他痛苦。別人不公可以用仇恨、離棄和蔑視來對待,可是自己不公卻無法離棄,因為人無法離棄他自己的心。
現在,他在車上睡著了。睡得很沉,他真的睡著了。那個無法解決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但已經進入解決的進程,他至少放下了一半的擔子。他可以對那個質問他的人說,現在,我出了我自己,讓命運引導吧。咱們一人一半,來負這個責任。現在,讓我睡一覺。
只有在看到女兒的時候,李百義才會產生一種輕鬆。他把溺愛女兒當成一種休息。他在任何事情上都講原則,但在女兒的事情上毫無原則。他曾讓公家的車載著女兒在城裡兜圈子達一整天之久,帶女兒上最好的飯店吃魚翅,那是李好第一次吃魚翅。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李百義說這是粉絲,她就說,這個粉絲很好吃,我還要一碗。
李百義說,好,那就再來一碗。
李好吃完了,說,我還要再吃一碗。
李百義說,行,再來一碗。
李好又吃了兩份。
李百義問,吃飽了沒有?
李好說,吃飽了。
當時的服務員都看呆了。李百義自己沒吃過魚翅,但他一口也沒嘗。付完一千塊錢後他就走人了。
這事曾一度傳開。奇怪的是,很多人不相信,只當作謠言看待。沒有相信李百義會這麼費。李好後來知道吃的魚翅時
了眼淚。不過,她只不過把這當作是父親愛她的表現。她並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在對她的事情上如此的毫無原則,而對自己的生活卻像對仇敵一樣苛刻。
他穿最簡單的衣服。吃最陋的食物。幹最苦的活。泥石
那一次抗災,他被陳佐松
迫休假,由一個副縣長代替他值班。可是他剛回家一天就呆不住了,這常常被當做模範人物的典型事蹟。可是李百義趕回現場後非要讓那個副縣長回家休息,那個人不想回家,李百義硬要他回家,兩人幾乎要發生口角,後來副縣長拗不過他,被李百義的手下強行用車送回家。副縣長回家後罵罵咧咧,他唯一的一次立功機會讓李百義毀了。結果半夜就發生更大的泥石
,差一點把李百義
成癱瘓。
有兩種說法傳:正面的說法是,李百義救了副縣長一命。反面的說法,李百義又搶了功。但這種說法在一個月後不攻自破,在表彰先進個人時,李百義把本應屬於他的榮譽讓給了那個副縣長。人們這才看出,李百義對榮譽視如糞土。但他們卻找不出李百義的行為動機。每一個人的行為都是有動機的,或公開或隱秘,或光明或陰暗,總有他的動機可循。但在李百義身上,你找不到它。
終於有一種猜測浮現:這個人是工作狂。這可能是一種病,如果停止工作,患者都要生病,甚至死亡。這種人通常是用工作來待自己,使自己勞累到極點,來維持內心的平靜。
只有李好看到了真相。這個真相就是:當李百義累得快要倒下去的時候,他回家會拉著女兒的手笑著轉圈,然後問,爸爸對你好不好?
李好說,當然好啊。
李百義問,怎麼好啊。
李好說,好好啊。
李百義就大笑,又問,好好還怎麼好啊?
李好說,好好好好好啊。
李百義開心極了,說,這麼多好好啊?
李好說,都是好好,就是我啊,我就是好好啊。
在這種時候,李百義就會忘記那個夢。在他看來,女兒說的比那個鬼魂的質詢更真實。如果恨帶來公正已遭質疑,那麼愛帶來的公正可能更可靠些…李百義真的平安了。就像現在,他在車上總是睡覺,好像要把這十年來缺的覺都補上。醒來時車子已經停了,孫民叫他下車吃飯的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清醒。
孫民說,睡得好嗎?
李百義說,睡得好,謝謝。
孫民想了想,打開了他的手銬。
他們在飯店的樓上包間吃飯。吳德講了一個笑話,有些黃。大家笑了一下。開始剔牙縫。
重新上路的時候,孫民不再給李百義上手銬。吳德不好說什麼。車又開了三小時,孫民繼續睡覺,吳德很光火,孫民不理會他。吳德無法理解,孫民為什麼對李百義那麼放鬆。
實際上孫民並沒有完全睡著,他有一半時間在想。想什麼呢?他在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真的會跑嗎?他為什麼要逃跑呢?他已經跑了十年了,現在還跑嗎?他是孫民見過的所有在逃犯中活得最好的一個,賺了大錢,當了官,竟然還是政協委員,更耐人尋味的是他還贏得了那麼好的口碑。那麼,這種人如果繼續要逃跑,他還能逃往哪裡?
孫民突然產生了一個非常冒險的想法:這個想法真的很離譜,但孫民有把握不會出事兒。他想在餘下的路途中有意放鬆對李百義的監控,看看他會怎麼樣。
幾個小時後,大家下車小便休息。李百義沒動靜,孫民對他說,下來吧,小便去。
李百義下了車。大家到樹林裡小便。吳德和小林看著李百義走到比較遠的一棵樹下小便,都面面相覷。孫民輕聲說,別管他,跑不了。
他們開始在樹蔭下打牌,孫民問李百義打不打,他說不會打。孫民說,我們打。然後他們打起牌來,把李百義一個人晾在那兒。他站著不動。
孫民對他說,你走動走動,不要走遠。
李百義還是站在那兒。後來他上車了。
吳德說,孫隊,你這是在幹什麼呢?
孫民說,三個人還對付不了一個人?打牌。
實際上這時候孫民已經受制於心中一個十分引他的古怪念頭,他
本沒把握李百義會不會真的逃跑。這像一種致命遊戲,孫民很想玩一玩。因為這個人太
引他了。孫民想冒一個險,如果他放鬆李百義到一個臨界點,這個人仍然不跑,那麼有一個他預想的結論會出現。這種期待的
引力大大超過刑偵的魅力,這是孫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心靈過程。他要試一試。
所以他打牌打得很不安心,一會兒就用眼角的餘光瞟一眼車上的李百義。結果他老輸牌。後來他覺得這是多此一舉。孫民一旦集中力,馬上就贏了。
可是他贏了兩局後,回頭看車上時,頭突然像是被敲了一。李百義不見了。
吳德大叫,,孫隊,看你搞的名堂!
孫民說,快找!
他們分頭撲過去。孫民在樹林裡找了半天,仍沒有看到李百義的蹤影。那一剎那他覺得自己愚蠢到了透頂的程度,像被灌了魂湯一樣,做這麼冒險的遊戲。他瞞過了吳德和小林,卻被李百義
住了。他揍了自己一拳。他想,我這就是中
了!
孫民垂頭喪氣地回到車旁,發現李百義蹲在車裡。他大罵,我!你到哪裡去了!
吳德和小林也跑過來。
李百義驚慌地看著他,說…我就在旁邊賣了柚子給大家吃。
孫民這才看見馬路下面有一個小攤,在視線死角,其實並不遠,李百義去買柚子了。
吳德吼,你哪來的錢?!
李百義說,你們沒沒收我的錢。
孫民不吱聲了。他心裡的大石頭轟然落地。他想,我的試驗成功了!
吳德說,上車,走,走!
他稀里譁拉地給李百義上手銬,另一隻還扣到自己手上。
孫民突然問,李百義,你怎麼敢離我們那麼遠?
李百義說,對不起。
孫民說,別說對不起,我在問你,你為什麼敢一個人走去買柚子?
李百義說,路還很長,我看到柚子,我想,買幾個柚子,解解渴。
孫民頭一歪靠在座位上,想,這個傢伙本沒意識到他是個罪犯!
這就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