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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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擺脫了群眾的糾纏。孫民帶著李百義借了一輛當地掛民用車牌的三菱吉普上路了。孫民和吳德在後座把李百義緊緊夾在中間,小林當司機。剛出城的時候,大家都很緊張,誰也沒說話。直到走出一百多里地,才緩口氣兒。
李百義上了手銬。孫民本不想這樣做的,他習慣於和犯罪嫌疑人維持一種不過於緊張的關糸,這是為預審效果考慮。但李百義是要犯,出於對混亂局面的擔憂,他給李百義戴上了手銬。李百義很配合,他的臉上始終帶著謙虛的笑意。
吳德要小便。他們把車停在一棵樹下。這時,孫民問李百義是否要小便?李百義搖搖頭。孫民一直在觀察李百義,因為這是他遇見過的最特殊的犯人,且不說他在當地的口碑令人吃驚,就拿離開時的突發情況而言,如果李百義不出面勸說群眾,局面不知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孫民沒想到李百義會願意出面勸說群眾,這不符合邏輯。這是個怪人。他想。
重新上車的時候,他遞給李百義一瓶礦泉水。他拿著很不方便,打不開瓶蓋兒。孫民想給他打開瓶蓋,後來他索用鑰匙打開了他的手銬。
謝謝。李百義說。
吳德看了孫民一眼。孫民好像沒瞧見。
他跑不了。如果他想跑,他就不會去勸說群眾。孫民想,這是最簡單的邏輯。
李百義喝完水,自己把手銬卡嚓一聲扣上了。孫民和吳德都吃了一驚。孫民有些好笑。
孫民用餘光看他,現在李百義大概犯困了,歪在後座上睡著了。不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他打的呼嚕不很大聲,所以聽上去不俗。但看得出他睡得很沉,他大約真是困了,後來呼嚕聲消失了,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
吳德笑了一聲,說,,他還能睡得著。
孫民沒有吱聲。
孫民幫他取下手銬。他談不上對李百義有什麼好,只是覺得他特別,他對李百義比較溫和,也許是對他配合撤離的一種回報吧。不過,這個人真的惹動了他的興趣,一路上他不停地觀察這個人。他打量李百義的全身,發現他穿的是一件西裝,這種西裝類似於縣城地攤上高高掛起販賣的那種衣服,最多七十到一百塊錢一件,甚至連西裝領都沒燙平,像油條一樣膨起,好像裡面有好幾顆鼓起的黃豆。西服的下襬邊兒都翹起來了,繃開的線頭呲著,就像一個民工穿的衣服。
孫民想,這種打扮要騙取人心是很有效的。
可是接下來孫民看到的情形讓他心了一下。他看到了李百義穿的鞋。他一直沒去注意他穿的鞋。現在他發現,李百義穿的皮鞋質地並不差,但兩隻鞋不是一雙的,有輕微的偏差,一隻的頭尖一些,另一隻就沒這麼尖。它們的後跟也不一樣,一隻的後跟是貼皮的,另一隻不是。如果不很仔細還真看不出來。
孫民思忖,他怎麼會穿這樣的鞋呢?他的心裡漸漸升起一種讓他很難受的想象:這是一雙撿來的鞋…如果是這樣,孫民到很不舒服。現在,眼前這個人睡著了,但他睡得很
,一點兒也不驚慌。這個家財萬貫的人穿著這樣一雙不一樣的鞋子,這可不像是裝的,顯然他想讓這兩隻鞋更接近一些,所以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
孫民產生一種奇怪的自尊心的痛楚。一個有錢人這樣對待自己,竟讓他很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不是來自於一個人對他炫耀金錢,恰恰相反,來自於他的儉樸。
孫民閉上了眼睛。那種不舒服的覺不是對這個人的討厭,恰恰相反,一種
引孫民內心的東西在悄然滋長,這是危險的。雖然他抓過很多讓他不討厭的人,但從來不會因此擾亂內心,以至於影響他辦案的客觀
。孫民是那種內向而冷靜的人,你說他冷漠也可以,所以他不會
情用事。但眼前這個人不同,他的行為在最真實的層面上撥動了孫民的內心,至少令他開始仔細觀察和思考這個人的一舉一動。
他開始承認他對李百義有些微的好。他喜歡那種遇事冷靜、果敢、對自己做的事負責的人。李百義出來勸說群眾一事,說明他是一個負責的人。
他想著想著,也犯困了。不一會兒,他竟像李百義一樣,打起了呼嚕。吳德看了他一眼,搖頭。孫民睡覺,他就只好睜著眼。結果孫民一覺睡了三個鐘頭,吳德困死了,連個替換的人也沒有。
李百義真的睡著了。他睡得很沉,儘管車子晃得厲害,他仍然睡得死死的。他太困了,現在,他需要睡一覺。
此前一週,李百義幾乎夜夜失眠。他瘦了一圈,臉尖得像猴子一樣。李百義無法肯定女兒是不是去做那件事兒,但他作好了準備。這種準備說是事務上的,毋寧說是神上的。他雖然為此準備了十年,但始終沒有自己站出來,結束這個重要的事件。這裡面有深刻的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今天這樣一種結果,不過,也許這是最好的方式和圓滿的結局。
現在,他在搖晃的車上睡著了。李百義曾經想過,有一天他如果坐上返回樟坂的車,他一定會做同樣的夢,夢到那片像草原一樣的山坡,上面有羊兒彎吃草。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一上車就睡著了,睡得
死,他太困了,什麼也沒有夢到,只是呼呼大睡。
這是他期盼已久的睡眠?這睡眠應該看成是心靈的安寧。在這種安寧中,不需要動亂,不需要衝突,只需要安寧。因為衝突已過,一切都結束了。現在,他沒有任何負擔,所以可以睡覺了。如果人死後需要天堂,那天堂的主要內容就是安寧。如果睡覺也能模仿死,那麼睡覺裡面沒有夢是最好的,睡覺就是睡覺,跟死了一樣。這樣看,死並不可怕。
李百義可能到現在才享受到這種貨真價實的睡眠。這十年來他常常夜不成寐,不是像一般的罪犯那樣,因恐懼而睡不著。自從他從火葬場的爐門口爬出,他就對死亡和恐懼有了一種免疫力,他不再那麼害怕死亡。但他總有一種心情,有一件重大事件沒有解決,它像一塊石頭一樣掛在他的身上。
李百義的夢中有時會浮現錢家明死前的哀鳴。他說,我沒有殺你父親,你真的錯了。李百義不相信,但錢家明聲嘶力竟竭地發誓說,你真的
錯了。你難道不會
錯嗎?你
錯了怎麼辦?
你錯了怎麼辦?這個問題在五年前並不是一個問題。李百義相信自己是正確的,他的人生哲學是儘可能地做正確的事,從不虧待別人,也不欺凌別人。還要對人有益。這就是他的公正。李百義的公正。
大約從五年前開始,李百義開始受到內心深處一種纖細的質詢:那天晚上發生的槍決案是沒有暇疵的嗎?他知道,那是一個奇怪的晚上,一個自以為義的青年,用自己的法律宣判了一個人的死刑。他自己擁有足夠宣判那個人死刑的證據。它具有合法的手續,雖然作為個人,殺死一個人是如此艱難,但他終於完成了這個過程,並使這個過程多少消彌了復仇的彩,而增加了公正
。但從五年前開始,李百義的夢裡常會遇見那個被他殺死的人。那個人不一定叫錢家明,但長得是他的樣子。他說了另一個什麼名字。這個人老擋住他的去路,
他還錢。這個夢很攪擾他,傻瓜也會解這個夢。李百義起先並沒有在意,但後來這個夢漸漸化為一種思想,在白天的時候有時也會突然竄上來,質問他,你有什麼證據一定沒有殺錯人呢?
李百義會用另一種說法來使內心平安,比如,法院也有時會錯判死刑。但這種託詞是一時的。問題並沒有解決。李百義殺人事件的原因恰恰在於他不信任公正,所以他自以為義,宣判那個人的死刑。他不能以別人的不公正為自己可能存在的錯誤辯護。這是顯而易見的。李百義知道這說服不了自己。他必須讓自己達到百分之百的公正,才能使良心平安。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只有良心平安才能活下去。
現在的問題是,李百義是絕對公正的嗎?也就是說,他有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沒有殺錯人?如果有,那個人是罪有應得。可是,李百義沒有絕對把握。問題就出現了。那個人雖然死了,好象仍然活著,他總是來找李百義,說,你難道不會錯嗎?
李百義開始動搖。接著痛苦也如約而至。這是殺人五年之後開始的痛苦,不是為被殺的人,而是為自己。對於殺人勇氣,只要有仇恨就可以了。可是對於自己的公正的良心,還遠遠不夠。因為人的心是一條河,所有的行為都源於人內心的河
深處。現在,當所有人都在讚揚李百義的時候,卻有一個人老是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問他,你
錯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