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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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不吃眼前虧。’以兄臺正在壯年,處此亂世,倘遇機緣,不難一展所學,建功立業,使萬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凌?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麼好?決計回去,到寶豐後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尚炯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來。他們都是河南同鄉,一位是不入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在西城兵馬司王老爺家中坐館②,等候下次會試。他們因金星幾天內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中出馬腳,同來客隨便應酬幾句,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門。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①不入--明代官階最低的是從九品,從九品之下叫做不入

②坐館--在家塾或私塾中當教書先生。

“明天早飯後我要到楊公館看病,隨後來尊寓與兄細談,務請稍候。”牛金星很擔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但又願意同這位熱腸的、遭際不凡的老朋友多見一面,趕快說:“我這裡來往人多,明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是開封鼓樓街梁苑的分號。那裡有單房間,談話方便。”

“好。我作東道,明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候,金星曾說了一句話:“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生的心裡一動。他想到素來不事生產、也非素豐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喪事,又遭到官司糾纏,手頭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處以後,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梁掌櫃派夥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他同金星的會面,到欣幸,又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幾天內就要走了。他又想時機未至,像牛啟東這樣有些田產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輕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後,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騰著不小的波。兩位同鄉走後,他獨坐在火盆邊胡思亂想。他想著自己這樣一個滿腹經綸的人,卻遭逢未世,不得揚眉吐氣,反受貪官豪強欺凌,身人囹圄,過年節也不能一家團圓,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暢。正在他越想越慨萬端的當兒,仁壽堂的夥計把銀子送到。金星看了醫生的信上寫得十分誠懇,也不怎麼推辭,把銀子收下。為著籌措回去的路費,他前天忍痛賣去了他所心愛的宋版《史記》。但是因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債,回家的路費仍不寬裕。尚炯的銀子正像是雪裡送炭,來得恰是時候。他是一個看慣了世態炎涼的人,到北京這幾個月更覺得人情比紙還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也使他覺得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講究義氣。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情上卻喜歡像尚炯這樣的人,並喜歡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叫堂信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謝的話,就被醫生攔住,說:“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區微數,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說一個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只好暫不說的話,以俟相報於異。”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了四樣熱萊和一個拼盤吃酒,別的菜以後再要,並要他快點把拼盤端來。堂倌走後,金星問:“楊贊畫的病情如何?”醫生笑著說:“已有起。今弟始敢大膽說句話:用不著再為他的命擔憂了。”金星也大為高興,說:“果然是妙手回!幸而遇到你這樣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為朝廷保存一點正氣!”

“不過,朝廷如此無道,別說留得一個楊伯祥,即令有十個楊伯祥,有何作為?何況他也只是在反對與滿韃子議和這一點上較有骨頭,在其他軍國大事上未必是一個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國勢一天比一天…”金星趕快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裡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裡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必留神。”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來。”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

“已經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只好慢慢探聽。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

“請兄略談一二,”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隨後陸續地送上來兩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於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於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後他搖搖頭,拈著鬍子說:“總之,目前的國運,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一樣,已經病入膏肓,成了絕症,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之望。今上十一年來籲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亂,以嚴刑峻法督責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洩洩沓沓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乎?”

“據你看,是不是氣數盡了?”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金星嘆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麼說。當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業皇帝?”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吃驚,望著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你這話可有所指?”尚炯笑著點點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裡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業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鬍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並且自認為對自成的瞭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眉飛舞。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度,但是剛聽了關於自成的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面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牛金星很悉開封館子的規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他望著跑堂的說:“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麼湯的時候,我會叫你。”堂倌笑眯眯地答應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堂倌又笑著答應了一個“是”字,才一彎,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嚐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裡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說下去,”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到驚異。當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乾。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後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只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佔據了文屏山和風凰嶺,老營紮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洩不通,城裡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裡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麼辦?”

“難道他不攻城麼?”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

“那末他怎麼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生興奮地喝乾一杯酒,接著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麼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飢寒,還從四鄉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賙濟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汙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眾吩咐完畢,率領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大祖爺何如?”牛金星情不自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十一杯!”同尚炯對飲了一杯之後,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生的眼睛,問:“還有麼?”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賙濟貧寒士子讀書,賑濟城中饑民。從此以後,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苦百姓愛戴他,讓眾多的清寒士於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讚他。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著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只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連連點頭說:“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姦,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看起來他倒是懷大志,非赤眉、銅馬①可比。像他這樣的人…”①赤眉、銅馬--王莽的新朝末年,兩支重要的農民起義。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值提著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請問,兔怎麼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麼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向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裡是吃不到的。”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用,然後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跑堂的答應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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