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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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你叫我點頭,我就點頭。可是這話現在不要向別人漏出,特別是不要在孩子們面前漏出;漏出了,他們反而都不好意思。”高夫人撇嘴一笑:“這我還不知道?只有你懂事兒!”他們上了戰馬,正要繼續往健婦營走去,忽聽到一陣馬蹄聲從北邊傳來。他們回頭望去,有人眼尖,看出奔在前邊的是雙喜,就叫道:“那不是雙喜小將爺麼?”闖王一聽,心中就明白了,對高夫人說:“我們等一等吧。”高夫人間:“昨天他不是去接袁時中麼?現在跑來,說不定袁時中已經到啦。”闖王沒有做聲,一直望著雙喜向這邊馳來。雙喜到了闖王面前,沒有下馬,叉手說:“稟父帥,袁時中將軍快到了。”

“到得這麼快?”

“是的,今天早晨,他們三更過後不久就出發,一路策馬不停,所以要提前半天到達。”

“大約什麼時候可到?”

“看情況,約摸吃過早飯就可到達行轅。我剛剛先到行轅一問,知道父帥來到老營,我又趕快奔到老營,知道父帥往健婦營觀,我就追來了。請父帥就回行轅去,免得袁時中到了後,父帥不在,該說對他…”闖王點頭,不讓雙喜再說下去,隨即對高夫人說:“既然這樣,健婦營我不必去了。你告訴紅娘子和慧梅,好生練人馬,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用上健婦營。我現在就回行轅。”

“稱不要先回行轅。我來時已叫老營準備了早飯,你還是先同我一起去老營吃點早飯,再回行轅不遲。”

“也好,可是健婦營有許多人已經看到我們,得派個人去告訴她們才好。”高夫人便把慧瓊叫到跟前,吩咐了幾句,隨即同闖王帶著男女親兵,回老營去了。

紅娘子和慧梅在練兵場上已經看見了闖王和高夫人,猜到是前來觀,立刻告訴大家,一時群情鼓舞,練得更加神。可是忽然看見他們又折了回去,不免到奇怪。紅娘子和慧梅正在疑惑,慧瓊單人獨騎奔來傳話,這才知道是袁時中到了,大家心中都到高興。因為自從闖王起義以來,聲勢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壯大。如今闖王自己的人馬有三十萬,與羅汝才合起來有五十萬,到處哄傳著將近百萬;張獻忠雖往江北,表面上也不得不奉闖王為主;大別山東邊和南邊的革、左五營不斷派人來通消息,表示也要奉闖王為主;現在袁時中又仰慕闖王聲威,前來相投。眼看著各股義軍如百川歸海,都歸“闖”字旗下,中原地區將全部屬於闖王。真是百事順利,人馬興旺,打下江山的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從破了襄城以來,不僅那些大將們十分得意,就是像慧梅這樣的姑娘,同樣的心中十分得意。

紅娘子和慧梅把練的事給慧劍等幾個頭目,就同慧瓊在練兵場的一角揀塊石頭坐下,談起話來。紅娘子說:“這個袁時中,我早就知道了。從前我還沒有破杞縣的時候,原在碭山一帶轉動,那時他已經起事了。因為在毫州一帶還有一個袁老山,起義比他早,所以袁老山的人馬稱為老袁營,他的人馬就稱為小袁營。這人倒有許多長處,人馬的軍紀還算講究,還用了一些讀書人,看來是一個有出息的人物。如今他來投奔闖王,河南東邊的事情就好辦了。”慧梅拍一下膝蓋說:“像這樣多來幾個人投奔,打進北京就更容易。”紅娘子笑道:“好一員女將,開封還沒拿下,已經想打北京了!”慧梅也笑了,說:“這是第三次打開封,看來是非拿到手不可。”紅娘子說:“是啊,多少大事情,都要看這一次能不能拿下開封。拿下開封,我們的局面就大不一樣了。”慧瓊想起剛才高夫人的話,不覺望了慧梅一眼,心裡說:“現在慧梅姐還不知道,一打下開封,她就要同小張爺成親了。雙喜哥也要同慧英姐成親了。”她不抿嘴笑起來。

慧梅問:“你笑什麼,慧瓊?”慧瓊笑得更厲害了,說:“不笑什麼!我一到你們這裡就高興。”

“傻丫頭,到我們這裡有什麼高興的?你在老營,在夫人身邊難道不好麼?”

“跟著夫人也高興,可是你們這裡姐妹成群,多熱鬧啊。大家一天到晚在一起,練武藝,打獵,做針線,還會想辦法玩兒。看,你們的鞦韆多好啊!”她指著場子邊上的三棵樹,在那裡綁著三架鞦韆,三個已練過武藝的姑娘正在上面起勁地蕩著。當她把目光收回時,忽然又驚喜地叫起來:“啊,這裡還有這麼大個‘蜈蚣’。這風箏扎得多好啊!聽,誰在上面裝了個什麼玩藝兒,它還嗚嗚響呢。你們這裡誰會扎風箏啊?”旁邊一個女兵笑著說:“我們這裡才沒人會扎風箏。小張爺那裡有個人原是鄉村的紙紮匠,風箏扎得頂好。小張爺叫他紮了一個‘蜈蚣’,昨天特意送到我們這裡,給慧梅姐姐玩的。”慧瓊嘴一撇說:“小張爺什麼好東西都送給慧梅姐姐。別人問他要,再不給的。”慧梅到不好意思,說:“你這姑娘,他不給你,你就問他要,多要幾次,以後他就給你了。”

“多要也不行,我到夫人身邊晚,不像你和小張爺,很早很早就到了夫人身邊,在一起長大,一起打出來的。”大家聽了都笑起來。慧瓊平時跟在高夫人身邊,不得不規規矩矩,也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遠離夫人,如今來到健婦營中,好像一匹小馬脫了韁繩,自由自在。她同慧梅說笑了一陣,便這裡去幾箭,那裡去要一陣劍,又跑到一架鞦韆旁,拉著蘭芝盪鞦韆。她讓蘭芝先上去,自己在下邊推,推了幾下,鞦韆盪開了,她自己就上了另一架鞦韆,和蘭芝比,看誰蕩得高,蕩得遠。玩了一會,她便跑去解那隻風箏。慧梅怕她不好,會把風箏放走,或掛住樹梢,便趕忙攔住不讓她動。慧瓊斜眼望著慧梅說:“你呀,只要是小張爺給你的東西,你就像寶貝一樣,不許別人碰!”慧梅臉一紅,勉強辯解說:“不是我怕你碰,你又不會放風箏,瞎放跑了,多可惜。”慧瓊看她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去解風箏。她很想把剛剛在路上聽來的話告訴慧梅,便勾住慧梅的肩頭往前邊走去。那一句甜的話兒裝在心裡像蟲子爬,怎能不說呀?不說急的慌啊!她幾次湊近慧梅的耳朵,鬢髮挨著鬢髮,卻又說不出來,只是痴痴地笑著,繼續推著慧梅往前走,漸漸地離開了大夥。紅娘子在遠處看見,不好笑,心想:“這些姑娘,竟有那麼多話要揹著人說!”慧瓊推著慧梅,雖然走遠了,話卻還是說不出來。像她這樣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有些話縱然與自己沒有關係,但說出來也覺得害臊,所以她幾次把嘴湊到慧梅耳邊,仍然說不出來,只是一味痴痴地笑著。慧梅到稀奇,推了她一把,說:“傻丫頭,你哪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呀!”正在這時,從山那邊傳過來一陣炮聲,又騰起來一陣硝煙。慧瓊說:“哎呀,小張爺在練炮兵,我一直沒有去看過,不曉得近來怎麼樣了?我們騎上馬,去山上看看好麼?”慧梅說:“看看也好,可是得告訴紅姐姐一聲,看她去不去。她近來身體不好,可能不想去。”慧瓊就跑到紅娘子面前,問她去不去,紅娘子說:“你們要去,我就同你們一起去,站在這架山上看得很清楚。”於是她們三人騎上馬,奔上附近那個小小的山頭。她們望見二里外的平川地方,硝煙瀰漫,從硝煙中依稀可見許多人馬。硝煙隨著連續的炮聲而愈來愈濃,有時連人馬都看不清楚了。慧瓊不像慧梅那樣常常來看炮兵,因此到十分新鮮。她不眨眼睛地望著打炮的地方,只見火光一閃,便有隆隆的炮聲響起,聲音在兩山之間迴盪。這場面使她振奮,把要同慧梅說的話都忘了。慧梅也瞪大眼睛向對面凝望,但她注意的並不是火光,不是炮聲,也不是硝煙,而是硝煙裡半隱半現的一匹高大白馬和騎馬人頭上的一朵紅纓。她的目光到處追隨著這朵紅纓,只要望見這朵紅纓,就到心裡有說不出的甜,說不出的幸福。雖然紅纓下面的面孔看不清楚,但那沒有關係,只要看到那匹白馬,那朵紅纓,她就到滿足了。

過了一陣,紅娘子說:“不看了吧,回家還有事情哩。”慧梅、慧瓊才依依不捨地跟著紅娘子一同回到健婦營。慧瓊被留下來吃了早飯。飯後,姑娘們有的認字,有的做針線活。慧瓊看見慧梅有一個香囊,才剛剛開始做,上面繡的是一個蟈蟈在白菜上,還只繡了一個頭和一隻翅膀,連一半都沒有繡出來。慧瓊說:“梅姐,這個香囊算是給我做的,好不好?”

“你自己會做,何必要我給你做?”

“我知道你給誰做的,你年年都給人家做,做了那麼多,就是不肯給我做一個。”慧梅裝作不懂她的話,用手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說:“你自己是姑娘家,有一雙巧手,卻總是向我要東西,我哪有那多閒空兒?也罷,以後給你做一個。這個我不給你。”慧瓊又玩了一陣,便告辭回老營。大家把她送到門外,她要慧梅再送她一段路,慧梅看出她有話要說,便同她一起走出村子來。慧瓊一手牽著戰馬,一手拉著慧梅,走了約摸半里路,忽然站住,望著慧梅笑。慧梅被笑得不好意思,說:“你今天怎麼啦,老是望著我笑,心裡有什麼鬼?”慧瓊自己的臉上先紅,湊近慧梅的耳朵說:“梅姐,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吧,不願說你就走。”慧梅已猜到八九,不住臉熱心跳。

慧瓊摟著慧梅的肩膀說:“真的,梅姐,我真是有話跟你說,十分重要的話。”

“你哪來什麼重要的話?也不過是進攻開封的事。這事全營都知道,用不著你跟我說。”

“你別扯遠了,我是說你的事。”慧梅越發心跳,情緒緊張,用冷淡的口氣說:“哼,我有什麼事?還不是一天到晚跟著紅姐姐練兵,練了兵做些針線活,讀書認字兒,等著後打仗的時候,健婦營好好為闖王立功。”慧瓊神秘地悄聲說:“這話只能告你說,你可不要打我。”

“你有什麼鬼話啊,我可不聽!走吧,走吧!”慧瓊又痴痴地笑了一陣,呼很不自然,突然小聲說:“梅姐,你快定親了。”慧梅的臉刷地變得通紅,一直紅滿脖頸。她在慧瓊的背上捶了一拳,又推了一把,說道:“你這傻丫頭,瘋了!”可是她心裡又很想聽下去,所以她又擰住慧瓊的耳朵說:“你還再說麼?”她的眼光住了慧瓊,可是在她的眼神中並無怒意,而是充滿了驚奇和羞澀,充滿了捉摸不定的情。

“真的,梅姐,剛才夫人跟闖王說話。別的人都離得很遠,只有我離得近一點,又是順風,聽到幾句。你跟慧英姐姐都快要許人啦。夫人已經成竹在,只等打下開封,你們的喜事就要辦了。”按照當時的一般姑娘習,慧梅聽到這樣的話,會在極其害羞的情況下對她的女友廝打幾下,表示她不願聽這樣的話,也表示譴責女友竟敢對她說出這樣的話。然而她此刻一反當時一般姑娘習,只是滿臉通紅,低頭不語。一則慧瓊的神氣是那樣真誠,二則她是那樣早已在盼望著這個消息,三則如今並沒有別人在她們的身邊聽見,所以她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羞澀和幸福之,混合著對高夫人和闖王的心情,使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在心中自問:“天呀,這是真的麼?”慧瓊見她不說話,輕輕地嘆口氣說:“唉,闖王和夫人待咱們同親父母一樣,什麼事都想得周到。”停一停,又說一句:“打下開封的子也快啦。”過了一陣,慧梅仍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發熱,擔心慧瓊說的是戲言,抬起頭來說:“你不要瞎說。我們一心為闖王打天下,現在開封都未攻下,哪裡會談這種閒事。你一定是聽錯了。”

“不,我沒有聽錯。真是夫人同闖王提起來,闖王說:你就同她們的母親一樣,這事由你作主。”一聽說闖王叫高夫人做主,慧梅就放心了。她知道高夫人十之八九瞭解她的心思,定會在闖王的面前提到張鼐。她輕輕地問:“夫人怎麼說?”問這話時她臉紅得很厲害,心裡怦怦地跳,呼也很緊張。

慧瓊故意不回答,也故意裝做剛才沒有聽見高夫人提到張鼐,反問了一句:“梅姐,你猜,是誰?”

“我不猜,你愛說就說,不愛說就不說。”慧梅惱起來,將慧瓊推了一下,說:“算了,你快走吧,夫人在等著你哩!”慧瓊故意準備上馬,說:“我真走了。”

“你走吧,你趕快走!”可是慧瓊並不想走,慧梅也不願她走,兩個姑娘又手拉手站到一棵盛開的桃花樹下。慧瓊折幾朵半開的桃花替慧梅上雲鬢,小聲讚歎說:“梅姐,你真生得俊!”慧梅輕輕地打她一下,然後小聲問:“到底夫人說的什麼?”

“我分明聽見夫人同闖王說,要把你許給小張爺,把慧英姐許給雙喜哥。”慧梅的心裡又一次怦怦地跳起來,不曉得說什麼好。天呀,這一次可完全聽真了!這幾年來,年年、月月、,只要不是打仗,不是事情太忙,她哪一刻不在想著張鼐?不在想著張鼐和她自己的事情?她雖然明白夫人會知道她的心思,但沒有想到竟然這樣快地稱了她的心願!她又一次低下頭去,默默無言。慧瓊從左邊看到右邊,又從右邊看到左邊,希望從她的眼神中看出點什麼。但越看她,她越是低下頭去,望著青草,望著馬蹄,望著田裡的麥苗,又從馬尾拂過的地方採了一朵黃的野花,碎,拋到腳邊的青草中,就是不肯抬起頭來。她真是不好意思抬起頭來。

過了一陣,慧瓊說:“我要走了。就這麼一句話,告訴你以後,我心裡就沒有疙瘩了。這消息我也不告訴別人,你看,連紅姐姐我都沒有同她說。”慧梅這才抬起頭來扯住慧瓊的衣襟,說:“你走吧,怕夫人在等著你。”慧瓊含著少女的神秘微笑,騰身上馬,又看了慧梅一眼,策馬而去。

慧梅望著慧瓊的背影,望著她騎的紅馬,心上留著她的甜而純潔的微笑。慧梅捨不得她離開,可是隻能望著她越馳越遠,一直馳過河去,最後在一片樹林中消失。這時在慧梅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一匹疾馳的馬,不是慧瓊的紅馬,而是一匹白馬,騎在馬上的不是一個姑娘,而是一個英俊的將領,帽上有一朵紅纓…。她在這裡一直站了很久,不曉得應回健婦營去,還是應到哪裡去,像痴了一樣。突然,一個聲音把她叫醒:“慧梅,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啥?”慧梅回頭一望,見是張鼐騎在馬上,後面跟著五個親兵。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完全失去了常態,臉也紅了。過一會兒,她笑笑說:“不幹啥,我送慧瓊的。”

“慧瓊剛走?她來有什麼事?”慧梅迴避張鼐的眼光,說:“慧瓊已經走了半晌了,我在這裡隨便看看。這河邊多有趣!我一天到晚練兵,現在很想過河,到老營去,去看望夫人,可是我,忘記騎馬了。”她的這幾句話顯然是臨時編出來的,也不合情理,而且上句不接下句,所以她說完後更加到拘束,到心慌,不敢像平時那樣望張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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