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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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車輪碾過褐的泥水，飛濺起來的冰涼的水滴着她那熱烘烘的皮膚。

那兒就是佛隆灣，他説。

她懷着一種鄭重的情，覺得她將記住丈夫告訴給她的這一切。

這以後，大車行駛得輕快一些了。風把馬肩腫上的汗珠吹到他們的臉上。周圍是一股濕皮子以及這一帶叢林裏面風從樹木上揪扯下來的樹葉的強烈的氣味。在那鋪展開來的景之中，一切的一切都被捲到一起:樹枝和樹葉，男人和女人，馬的鬃和緞帶般的繮繩。但那首先是風的展現。風收回了它所給予的一切。

“這地方總是颳風嗎？”她笑着問。

他的背動了動。這不是那種能夠回答的問題。此外，他認識到也接受了這漫漫長路無限的威力。

但她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到。她已經開始恨這風，恨這遙遠的距離，恨這漫漫的長路。因為這一切將使她本人的重要趨於減小。

恰在這時，風糾纏住一彎曲的樹枝，把它刮斷，扔向空間。那是一黑黝黝的、曲裏拐彎的於樹枝。樹皮劃了一下姑娘的面頰，把馬也嚇了一跳。最後有氣無力地跌落在他們走過的道路上。

“啊——”姑娘熱辣辣地叫了一聲，手摸着臉上的傷口，受的驚嚇比受的傷還厲害。小夥子則繃緊渾身肌，使勁兒勒着馬繮。

等他們都心平氣靜下來，小夥子望着子面頰上的傷痕。這是那個瘦小的姑娘的面頰。對於他，這張面孔在那個舞會之夜就開始變得悉起來了。這姑娘已經和他舉行了婚禮，他為此到欣。

噢，天哪！她不無地息着，覺到他的身體是那樣結實。

連他們的皮膚都充滿了之情，而且有一種還不甚習慣的温存。

他們還沒怎麼親吻過。

他望着她臉上的顴骨和心甘情願地向他着的頸上的鎖骨。

她望着他的嘴。那相當豐滿的、被風吹糙了的雙後半張着，潔白的牙齒上粘着她面頰上那個小傷口的血。

兩個人的心覺到結合在一起來了。他們相互凝視着，分享着這第一個幸福的時刻。然後，靜悄悄地重新坐好，趕着馬車繼續前進。

在這頭一天裏，再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攪動他們平靜的心緒，中斷那逶迤連綿的道路，已及無邊無際的灌木叢。直到傍晚，他們的面開始變得灰暗起來的時候，才來到小夥子開墾的那塊林中空地。那是他居住的地方。

現在，他那近乎寒酸的家當完全展現在面前了。狗的吠叫聲在清冷與寂靜中迴響。那聲音聽起來既有些放肆又有些絕望。

“就是這地方，”小夥子説。就好像必須趕快不動聲地把這樁事應付過去。

“哦，”她微笑着，情又有所收斂。

“這就是你蓋的房子？”啊，天哪！比起菲賓斯家的小棚屋可強不了多少。她心裏説。周圍死一般地寂靜。

“是啊，”他嘟噥着從車上跳了下來。

“就像你看到的，這兒並不是紫羅蘭。”她當然看得出來。不過她知道，她必須也説點兒什麼。

“有一次我見過一所房子，”她用一種平靜的、充滿了靈的夢幻似的聲音説。

“旁邊長着一株白玫瑰。我經常説如果我有一所房子，一定也栽它一株白玫瑰。那位太太説，那是一種煙草香玫瑰。”

“那好呀，”他抬起頭，笑着對她説。

“現在你有房子了。”

“是的，”説着她也下了車。

説了這些話似乎還不夠勁兒，於是她碰了碰他的手。那條狗走過來嗅她裙子的花邊。她不無疑慮地低下頭瞧。狗的肋間在顫動。

“它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他説這條狗沒有名字。

“可是它應該有個名兒，”她説。

一種信念勵着她瘦骨崎峋的身體。她馬上開始從大車上往下搬東西，並且在房子裏安頓起他們的行李什物，就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這兒走走那兒走走，給人的印象就好像她對房子裏原來擺着的那些東西並不想多加過問。而且事實上，她在丈夫的房子裏幾乎一直小心謹慎，目不斜視，以至於有許多東西她壓兒就沒有瞧見。

她知道，反正那些東西都在那兒，以後會慢慢看到的。

“水來了，”他邊説邊走進來，把一桶水放到門廊裏面。

她在這所正在變成她的房子裏面走來走去。她聽見他掄斧頭砍木柴的聲音。她把身子探出窗口，拿定主意，在這個窗户外面種白玫瑰。那一溜漫坡還殘留着樹木砍倒以後留下來的犬牙錯的樹樁，顯得亂七八糟。

“麪粉在哪兒？”她喊道“我還沒找着鹽呢！”

“我馬上就來，”他一邊説一邊撿着劈好的木柴。

時已黃昏，霞光隱去，天空變得像散亂的木片一樣蒼白。那一片林中空地更顯得空曠。這兩個人，以及他們重要的活動暴無遺。關於這種重要是毫無疑義的。因為一個人已經變成了兩個人。原先的一個人已經因此而得到了充實。他們的人生之路叉、分開、相遇，又最終匯合到了一起。隔着一條條深淵，他們相互談。他們人生目的的奧秘已經為這兒寂靜的奧秘找到了解答。

吃過她草草烤好的便面包和剩下的一些已經變餿了的鹹牛之後，隔着那張灑滿面包屑的桌子，她微笑着説:“我會喜歡這兒的。”他望着她。在他充滿自信的內心深處，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她或許會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些必須做到的事情也許會辦不成。他們將要種植的玫瑰似乎已經在那所陋屋的窗户外面紮，盛開着的花朵落在地板上，屋於裏飄蕩着一股碎了的、煙草的味道。

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他那張臉就已經是一張信心十足的臉了。有人説這張臉冷酷無情。即使他的心靈並非完全封閉，至少也難於開啓。他有聰穎和充滿詩情的氣質，但埋藏得很深。這種氣質的大部分永遠都不會被人們挖掘出來。他有時候在睡夢中不安地輾轉反側。夢境煩擾着他那張臉。但他從來不描述夢中所見。

因此，他沒有對她講什麼温柔的情話。不管怎麼説，這不是他的方式。隔着他們那頓寒酸晚餐的殘湯剩飯，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手上堅硬的骨頭才是他的神之所在。它們可以更好地表現錮在他心靈深處的詩情。除此而外，那詩情無法進發出來。他的手知石頭和鋼鐵，悉樹木哪怕是最輕微的震顫。但是現在，它學習肌膚的語言時，卻微微顫抖了。

那一夜變成了一首月光的詩。月亮遠遠不到滿月的時候。它似乎有點糙，宛若從紙上剪下來的一個彎彎曲曲的月亮，把這座簡陋的小屋照耀成一個永恆之所在。在那似乎是紙剪的月亮之下，它的形狀堅不可摧。月亮本身也泰然自若。

於是那位瘦小的姑娘從月亮的榜樣之中汲取了力量。她了衣服，把鞋子放到一起，把一直拿着沒戴的手套成一個球。傢俱在月光下顯得很大。它們被人們磨舊了，也悉了人們的習慣。因此，她只有一剎那的恐懼。然後便輕而易舉地將那恐懼拋到九霄雲外了。

月光照耀之下，人的體是英勇的。

男人摟着女人，教給她不要害怕。女人的嘴貼着男人的眼瞼，從那充滿藉的深淵向他訴説。男人把他有時令人畏懼的力量和以自我為中心的神傾瀉在女人身上。女人噬着男人無法自衞的甜果。她能夠覺到疑慮在他的雙股顫動，如同她已經體驗過他的愛情和力量。她無法全部表現出她能夠給予的情愛。終於，夠了，完美得如同睡眠或死滅。

後來，當夜晚漸漸變涼，那一彎紙剪的新月入林木之中，變成一團碎紙。女人鑽到毯子下面，挨靠着那睡的男人的身體。他是她的丈夫。她伸出手緊握着腦袋上面牀架子的鐵欄杆，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