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無妄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象曰:天下雷行,物與無妄。——《易經·無妄卦》明代著作《天變邸抄》中記載了明天啓六年五月初六在北京西南隅王恭廠發生的一次神秘爆炸。文中記載:“忽有聲如吼,從東北方漸至京城西南角,灰氣湧起,屋宇動盪。須臾,大震一聲,天崩地塌,昏黑如夜,萬室平沉。東自順城門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則門南,長三四里,周圍十三里,盡為齏粉,屋以數萬計,人以萬計…”這次爆炸的起因一直被認為由王恭廠存放火藥引起的。據後人估算,此次爆炸的威力相當於一萬至兩萬噸tnt,然而當時王恭廠存放的火藥總數不過數萬斤…
“你就是碧眼兒方子野麼?抬起頭來。”錦衣衞北鎮撫使許顯純的聲音低而飄忽,似乎從一口深井裏發出來的。方子野心裏有些惱怒,但仍然畢恭畢敬地抬起頭,道:“屬下正是方子野。”周圍站了許多人,都是錦衣衞的中高級官員。這些人都在看着他,這讓方子野有些不安。作為一個新晉的無名小卒,不知道這個錦衣衞第二號人物緊急召見自己要做什麼。只是,以殘忍聞名的許顯純找上誰,多半不是好事。
許顯純頓了一下,道:“本官已看過你的稟報,但還有些話想問你。”
“是,屬下知無不言。”
“你與唐文雅可是夙識?”這個名字突然又出現在方子野耳邊,讓他的心頭猛地一跳。他躬身行了一禮,努力讓自己平靜地道:“稟報大人,唐文雅與屬下同是武功院生徒,屬下於去年十月間赴沙塘子運送給養,但事前並不知是此人在負責滅天雷之事。”
“你見過滅天雷麼?”太陽像一個火球掛在空中,沒有一絲風。幾株早就死了的樹被沙子半掩埋起來,假如不是埋在沙子裏的話,馬上就會燒起來的吧。本來十月已是深秋,在北京城的話人們該換上夾襖了,但這裏因為沒有風,仍然酷熱難當。聽説白天雖熱,一到晚上,卻又冷得發抖“早穿皮襖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西瓜”説的就是這一帶了。
為什麼選在這麼個地方?方子野跳下駱駝,拉了拉頭巾,從駱駝背囊裏拿出水壺來喝了一口。這裏是肅州衞以西,一個叫沙塘子的地方。顧名思義,這裏周遭百里都是沙漠,零星點綴着幾塊綠洲。作為大明帝國西北邊陲與韃靼土默特、土魯番三邊接壤的地帶,百餘年前這裏套寇橫行,數十年前則是俺答汗與大明軍隊戰過的地方。只是自從俺答汗被封為順義王,不復為邊患後,這裏倒是一下子冷落下來。
也難怪,這裏除了沙子,還是沙子。當戰爭結束後,誰也呆不下去了。方子野用牛皮靴踢了一下,腳下的沙子被他踢得飛揚起長長一片,沙子下,是一已經枯乾的白骨,也不知是人的還是戰馬的骨頭。攻戰殺伐近百年,前前後後死在沙塘子的人總不下於十餘萬了,隨便哪一塊地方都能在沙子刨出
白骨出來。他想不通武功院為什麼要將雷部設在這種地方。雖然韃靼已不為邊患,但沙漠仍是強盜出沒的地方,這裏離肅州衞也有一段距離,假如真碰上什麼事,肅州衞的駐軍
本無法對這裏有什麼照應。何況肅州衞的軍屯自給也困難,補給還得責令陝西行都司解決,每次又要專人押送,大為不便。
這裏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可以保守秘密吧。方子野有些憂傷地看着這白骨,想像着這
白骨的主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只覺
舌間仍是幹得像要冒火,正想再喝一口,耳邊忽地響起了一個聲音:“王大人。”他抬起頭。灼熱的陽光曬得地面也升騰起熱氣,使得眼前看到的東西都有點變形。在這團熱氣中,一個身着白
長袍的人正向他走來。這人的長袍蓋到了腳面,連頭上也包着白布,看上去很有點詭異,身材不高,大概因為天熱,連聲音都有些尖。他
上去,道:“在下方子野,見過唐大人。”白袍人站住了。他看了看方子野身後的車隊,又看了看方子野,忽然笑道:“碧眼兒!原來是你!”方子野生具異相,雙眼是藍
的,有如胡人,因此外號便是“碧眼兒”只是這樣叫他的,只有武功院的同僚。那些同僚都是他的前輩,因此才會用這個帶點玩笑的稱謂。方子野有些猶豫,正不知該如何回答,白袍人已經解開了蒙面的白布,道:“是我啊,唐文雅。”白布下
出的,是一張年輕女子白皙光潤的瓜子臉,與周圍的荒涼完全不搭調。方子野只覺有種要暈眩的
覺,眼前這如花的笑靨出乎他的預料,他喃喃地道:“唐大…唐文雅,是你!”唐文雅的父親是武功院元老,後來因公殉職,因此她只比方子野大一歲,卻從五歲起就是武功院生徒,方子野進武功院時,她已經在裏面學習了十年。方子野還記得剛踏入武功院時,在學堂裏見到那張有點過於嚴肅的女子臉龐,還大大吃了一驚。男女七歲不同席,這些話他也早聽説過,發現武功院裏居然有不纏足的十五歲少女,地位也絲毫不下於男子生徒,實在讓他大開眼界。不過唐文雅第二年就正式加入武功院,後來便再沒有消息。正當他要忘掉這個名字的時候,沒想到所説的沙塘子唐大人,居然就是唐文雅。
唐文雅道:“當然是我。王大人呢?”方子野道:“老師因為另有公幹,未能身,故今番押送給養由我負責,唐…唐大人。”唐文雅一怔,道:“王大人有事?”正沉思着,身後的馬幫頭道:“方大人,快卸貨吧,外面快熱死了。”方子野還沒回話,唐文雅忽道:“是。老雲,出來卸東西。”她扭頭向方子野
齒一笑,道:“碧眼兒,你辛苦了,進去喝杯茶吧。”方子野跟着唐文雅走進屋裏。這裏是塊小小的綠洲,不過一兩畝地,建了幾座屋子,就幾乎將綠洲都搭得滿了。唐文雅倒了杯茶推給方子野,道:“王大人到底有什麼事來不了?”唐文雅所説的“王大人”是武功院的指揮使王景湘。武功院有三指揮使,王景湘在三指揮使中位列次席,方子野是他愛徒。因為此事極其重要,以前給沙塘子押送補給都是王景湘親自出馬,讓方子野代替自己也還是第一次。
方子野道:“老師受命遠行,無暇前來。”他沉了一下,看看四周,道:“唐大人,這裏到底是做什麼的?”唐文雅沒有説話,只是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才道:“滅天雷。”方子野抬起頭,慢慢地道:“屬下曾見過一次滅天雷。”許顯純登時顯得
神起來。他的手扶住椅子把手,身體向前欠了欠,道:“在沙塘子?”
“是。”方子野有些猶豫,但回答依然利之極“當時唐文雅大人是武功院雷部成員,受命在沙塘子研製滅天雷,屬下曾看過一眼。”
“當時你接到的真正任務是什麼?”方子野的心裏又是猛地一跳,但臉仍是平靜如常,道:“依照武功院法度第二條…”
“沒有武功院了,”許顯純有些惱怒“你現在隸屬錦衣衞。錦衣衞法度第一條,忠君報國,萬事服從,你應該不會忘吧。”
“屬下記得。”
“那你當時接到的任務是什麼?”方子野低下頭,道:“因雷部研製滅天雷多年不成,屬下受命查探唐文雅是否有所隱瞞。”
“為什麼會覺得唐文雅有所隱瞞?”方子野只覺後背有些寒意,但他仍然直直站着,道:“因為天啓五年七月十三,肅州衞兵備報告沙塘子地震,夜如白晝,其狀有異,因此武功院懷疑滅天雷已經成功,但唐文雅有所隱瞞。”
“滅天雷是什麼?”唐文雅只是笑了笑,卻不回答,反問道:“你這麼想知道滅天雷?”
“我看過一點卷宗,説起成立雷部的源起。只是讀了之後,實在難以置信。”唐文雅站起身,從一邊櫃子裏拿出一件白布長袍,遞給了方子野道:“碧眼兒,穿上,風帽可以翻下來,把臉也蒙起來吧。”這件長袍帶着風帽,很是厚實,簡直和棉袍差不多。方子野詫道:“這衣服怎麼這麼重?”唐文雅正在把臉蒙起來,聽得方子野的問話,道:“這衣服是夾層的,當中塗了一層鉛粉。”
“鉛粉?”方子野皺起了眉頭。唐文雅眼裏突然閃過一絲狡獪,道:“你不是想看滅天雷呢?帶你去看看。不過雷石是種很奇特的東西,如果不穿這種衣服,那你都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
“雷石?”唐文雅沒有回答,點燃火把推開了牆上的一扇門。這扇門看上去也只是尋常木門,可是推開時卻顯得極其沉重。門一開,裏面是一條通往地下的甬道,與外面的酷熱相比,裏面要涼許多。方子野有些遲疑,道:“唐大人…”
“別叫我大人了,”唐文雅扭過頭,眼裏帶着一絲嘲“我雖然是個掛名百户,但一個女子,你也知道那只是個虛職。”雖然已經把臉都蒙了起來,方子野的臉也不
有些
紅。認識唐文雅時,她沉默寡言得有點古怪,沒想到現在如此伶牙利齒。方子野還想再問,但唐文雅已經走了下去,他只好跟在唐文雅身後。
甬道很寬,兩邊都是石頭砌成。走了兩道門,裏面越來越暗,唐文雅手中的火把已經只能照亮身前不多的一塊地方。等推開第三道門,唐文雅這才站住了,道:“看,那就是滅天雷。”藉着昏暗的火把,方子野看到裏面是個台子,上面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鉛盒。這鉛盒不大,只和一塊尋常的硯台一般大小,厚有兩寸許。方子野想往前湊近了看看,唐文雅一把拉住他,道:“小心,不要靠得太近,雷石很危險。”
“這麼小的雷石,大概…大概才幾斤重吧?”方子野在心裏估算着,只覺得自己的估計沒多大出入,抬起頭看看唐文雅,卻見唐文雅眼中含着一股淡淡的譏諷。
“有十五斤重。”唐文雅像是自語一般輕輕説着“這只是滅天雷的一半。”那滅天雷有三十斤重了?方子野記得新鑄的紅夷大炮吃子十斤,吃藥七斤,子藥在一起也只有這滅天雷的一半多一點,看來滅天雷的威力是很大了。他嘆道:“原來這麼重,真看不出來。威力一定很大吧?”他只是隨口嘆,唐文雅卻像聽到什麼可笑的話一樣吃吃地笑起來:“你見過的火器之中,哪種威力最大?”方子野沉思了一下,道:“應該是紅夷大炮。”
“紅夷炮的威力確實不小,”唐文雅的眼裏仍然帶着淡淡的嘲“如果滅天雷能夠成功,那麼紅夷炮就像小孩子的彈弓…不,連彈弓也不如,頂多是小孩子扔出的土塊。”佛朗機、虎蹲炮、紅夷大炮,這些火器是大明神機器賴以取勝的利器。方子野曾見過紅夷大炮試
,對這種聲如震雷,一炮可將標靶打為齏粉的大炮印像極其深刻。他也聽人説過,紅夷大炮是當今世上威力最大的武器,即使在歐羅巴,最厲害的大炮也不過與紅夷炮相埒。可是在唐文雅嘴裏,紅夷炮和滅天雷相比居然會連小孩子玩的彈弓都不如,那滅天雷的威力實在已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他道:“滅天雷究竟是什麼東西,威力有多大?”唐文雅眼中的嘲
之
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茫然。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算什麼。大概,”她看着這個這個
的頂部,好像要透過厚厚的土層看到天空一樣“大概,只能説那是神的最後審判。”這是天學士所尊奉的《聖經》中記載的話。所謂天學,就是天主教在明代傳入中國後的稱呼。武功院中有不少人都是天學士,方子野的老師,三指揮中的王景湘便是一個,唐文雅也是,方子野還記得那時每到禮拜天,便見唐文雅和老師一起去禮拜堂做禮拜,只是他自己一直沒能成為天學士。他幾乎有些崇拜地看着唐文雅,這樣的女子在尋常人家,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可是唐文雅對什麼都像
若觀火,有一種遠遠超過她年紀的老成。方子野雖然不是天學士,但在武功院學習拉丁文時,就以《聖經》為課本,知道最後審判的意思。他倒
了一口涼氣,道:“真有那麼大的威力?”唐文雅道:“上去吧。雖然放在鉛盒裏,但在這兒呆久了還是很危險。為了滅天雷,已經有十多個人死在這兒了。”她轉身向後走去,方子野跟在他身後。一走出地窖,唐文雅就把門緊緊關上,又給方子野倒了杯茶道:“漱漱口,吐掉,別喝下去。”
“滅天雷究竟是什麼東西?”拉開蒙面的布,剛把一口水吐掉,方子野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唐文雅已經坐了下來,道:“萬曆四十六年肅州衞兵備李應魁向甘肅巡撫稟報,六月二十九午時寧遠堡東北天鼓如大炮震響一聲,往西北去。紅崖堡地展二次,有聲如雷。這件事,便記在祁大人
記之中。”甘肅巡撫祁光宗雖不是天學士,但與天學士
往甚密,曾為利瑪竇的《萬國輿圖》作跋,方子野也聽説過這人名字,先前也在卷宗裏看到祁光宗這段
記的摘抄。他道:“這只是尋常地震吧。”
“邸報中是説地震。不過,當時李應魁曾帶回一個倖存者,他説的卻是另一番話了。”唐文雅又喝了一口茶,像説書人一樣頓了頓。方子野再也忍不住,道:“那人説什麼了?”
“雷石。”唐文雅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茶葉在裏面打轉,輕輕地説着“他們發現的,就是雷石。”那還是萬曆四十六年的事了。那年六月二十九,一支駐守肅州衞寧遠堡的五人騎兵隊例行巡邏,向東進發。寧遠堡在祁連山北麓,正是韃靼、土魯番與大明三方
界的地方,是韃靼北行要道,因此寧遠堡雖然地處偏僻,仍然不可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