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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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防洪堤垮塌非常嚴重,近一半的堤段已不復存在。垮塌得最厲害的部位恰好是文藝牆一帶。留在牆上的作品也殘破不全,缺頭的缺頭,損尾的損尾。倒是文藝牆那刻着劉禹錫《金陵石頭城》的首塊石碑還算完整,頑強地豎在那裏。
沒人會去注意這個細節,只有喬不羣站在劉禹錫的詩前面,神情凝重,久久不願離去。打空城寂寞回。默唸着這意味深長的詩句,喬不羣心頭沉沉的,百
集起來。正在沉
之際,喬不羣的秘書小白打來電話,要他速回政府,説檢察部門和銀監會的人來了,要跟他
換意見。喬不羣一點也不
到驚訝,知道他們遲早會找上門來的。桃林的大開發,包括防洪堤、攔河壩和桃花河兩岸大小開發區等項目的建設,資金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開發銀行貸出的四十五個億,一是近年招商引資陸續引進的七八十個億。防洪堤被大水沖垮,攔河壩炸開兩個大口子,兩岸眾多開發區毀於一旦,一百多億的資金差不多都泡了湯,有關部門肯定會過問的。開發行的人已組織專家,對防洪堤做過檢測,防洪堤的基礎深度遠遠不夠,鋼筋和水泥標號不合格,連埋在堤裏的砂石都不符合要求,整個建築質量大大低於有關標準。檢察院據此逮捕了劉小富及相關官員,連蔡潤身也被再度起訴,接受審查。姬老闆、辛芳菲、鄧一青等開發商也受到傳訊,所屬公司財務同時被查封。接着檢察部門與銀監會一道,對開發銀行貸給桃林的資金去向和使用情況,展開全面清理和調查。這樣大的行動不用説必須得先得到省委首肯,省委領導態度堅決,批示桃林的事情涉及面廣,影響大,要一查到底,查到誰是誰,任何人都不得出面説情,偏袒包庇問題人員。
喬不羣回到政府,銀監會和穿着制服的檢察人員果然已等在接待室裏。他們還算客氣,先跟喬不羣握了握手,才表明來意,説是工作上的事得請他配合。肯定是劉小富給的十萬元人民幣和辛芳菲送的三十五萬美元被他們查了出來。
喬不羣心知肚明,特意回自己辦公室,打開保險櫃,去找那張收據。
收據很快找到。喬不羣暗暗慶幸,多虧大水只漫到二樓,如果上了三樓,將收據泡爛,這兩筆錢就有口難辯,不容易説清楚了。帶上收據,喬不羣就隨檢察部門和銀監會的人下了樓。政府大樓裏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卻沒誰怎麼在意銀監會和檢察人員,這段時間他們常在大樓裏轉悠,已帶走了好些人。
小車已經啓動。前面是高大的政府大門,喬不羣想起當年主持建設這道門樓時的情形,不免暗生慨。這道門樓也算是自己的政績工程吧?可它除裝點了人民政府門面,又給人民帶來過什麼好處呢?看來這次大水過後,不少單位又有了現成的重修門樓的藉口。
出了政府大院,繞一個彎,就到了大街上。還有幾處水毀路段沒完全恢復通車,出城必須繞道。快經過市委時,只見好幾部檢察方面的車子鳴着警笛,呼嘯而過,爾後往右一拐,大搖大擺進了市委大門。不知檢察部門又掌握了誰的線索。喬不羣不自覺地摸摸上衣口袋,那張收據還在。忽又想起李雨潺來,當初不是她出主意,讓那兩筆錢適得其所,從而換得這紙收據,此時自己恐怕就沒這麼從容不迫氣定神閒了。也不知李雨潺在廣東那邊過得怎麼樣,她母親和哥嫂是否都好。想打個電話,才意識到她走後的大半年時間裏,桃林頻頻出事,誰都未曾閒過,也就沒跟她聯繫。不用説,李雨潺的手機肯定已經換了號碼,想聯繫怕也不是那麼好聯繫的。讓喬不羣不解的是,她也不來個電話,分手時間並不長,難道就把桃林和故人忘了個一乾二淨?
檢察部門和銀監會在桃林設了個臨時聯合辦公室,地點在城邊一家不大的賓館裏。辦案人員任務繁重,喬不羣不想讓人家為自己的事勞神,走進聯合辦就掏出那紙收據,給他們作了説明。收下收據,做好筆錄,辦案人員表示立即趕赴省城,跟省紀委的人見面,對收據進行認真核實。不過此前喬不羣不能離開賓館,必須隨時接受調查。在賓館裏住了兩個晚上,第三天中午辦案人員就回到了桃林。喬不羣的收據已得到確認,他可以離開賓館了。
喬不羣的仕途就此打住。
據説是要就地免職的,還是袁明清找到省委侯副書記説情,侯副書記出面力保,才只抹去喬不羣代理市長,仍留着他的常務副市長帽子。不過不能再待在桃林,得挪往一個比桃林小得多的地方去任職。大地方的代理市長,被到小地方去做常務副市長,已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當事人出了狀況,組織上是絕對不可能做這樣的安排的。
降職外調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喬不羣離開桃林時,也就低調行事,尾巴夾得緊緊的。那是週六上午,大院裏很安靜,不像上班之,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坐的還是小左的車,另有秘書小白作陪,此外再沒其他任何人。趙小勇倒是説過,要來送行,只是喬不羣沒告訴他具體出行時間。
朝陽正在升起,喬不羣望一眼陽光下的辦公大樓,心內五味俱全,慨萬千。二十年的時間,自己一直待在這棟大樓裏,如今人到中年,卻要與它告別,背井離鄉,到外地去就職,還真有些捨不得。可捨不得也要捨得,人在官場,身不由己,誰也不可能擺
命運的安排,只能按照命裏註定的人生軌跡一路前行。
又莫名地想起那年政府研究室快撤銷時秦淮河説過的話:做事靠智商,做人靠情商,做官靠政商,在政界上行走,不好好自我改造,努力提高政商,絕對不可能有所作為。這麼多年下來,在不斷的自我改造過程中,自己的政商似乎也跟着得到一定提高,才一步步做到政府領導高位,多少算是有了些造化。又因這政商還沒提高到應有的高度,總欠那麼點火候,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又功虧一簣,敗走麥城。這麼慨着,喬不羣挪開步子,朝已發動的小車走去。忽聽市級樓那邊響起鞭炮聲,震耳
聾。炮響不見得就是喜事,桃林人愛熱鬧,逢喜遇喪都喜歡放鞭炮,
炮
了好多回也沒
成。當然不可能是歡送你喬不羣的,你又不是榮升,恐怕沒誰願意花鞭炮錢。
徵得喬不羣同意,小左開了車裏的音響。正好是那首《中華民謠》: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風雨之後。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花菊滿頭。時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
的歲月又上心頭。朝來夕去的人海中,遠方的人向你揮揮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萬條路你千萬莫回頭…
這讓喬不羣一下子聯想起多年前,在一家音樂茶座裏與李雨潺同聽此曲時的情形,心頭又是一番喟嘆。是啊,人生如旅,朝來夕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是隨便什麼人都逃不掉的鐵律,無論你大貴大富,還是卑微如蟻。
不覺間,小車已經出城,上了一條國道。喬不羣前去就任的地方在桃林西北方向,是省內最偏遠的地市,沒通高速公路,只有國道可行。説是國道,其實仄狹窄,勉強夠省道的規格。好在車子不多,路面也平坦,跑起來還舒服。
很快就要出桃林地界了,車過一處狹長山谷,兩旁林木茂密,溪水潺潺。西出陽關無故人。喬不羣腦袋裏冒出王維的陽關三疊,略覺有些傷,讓小左停車,走了下去。如今已非千多年前的唐朝,
通發達,通訊先進,你傷
得也太沒道理了。喬不羣自嘲着,面對綠水青山,踢踢腿,闊闊
,做幾個深呼
,果然很快將陽關三疊置於腦後。
忽然一陣風至,喬不羣翕翕鼻翼,聞到一陣濃郁的香味。那是喬不羣悉而久違的桅子花香。循着風向望去,對面溪岸上方搖曳着半坡桅子樹,黃花正豔。坡下隱約有條石板小路,蜿蜓而上,直入桅子花開之處。聞着花香,喬不羣舉步上前,跨過溪間木橋,沿幽幽石板路,朝坡上走去。小白留下小左守車,快步追上喬不羣。
來到桅子樹下,花香更濃。聞香憶故人,喬不羣默唸着李雨潺,只恨見花不見人,心頭悵惘。茫然四顧,桅子深處似有檐角翹立。一路尋過去,原來是一座涼亭。抬步入亭,發現亭後還有一處高坡,坡上古木森森,半掩着數座青磚碧瓦建築。喬不羣知道到了哪裏,沒有猶豫,躬身往坡上走去。到得近前,正是古古香的寺廟,大門上方寫着碧崖寺三個字。抬步邁入寺內,寬寬闊闊的院落,菩提悄立,墨竹輕搖,蟬聲如縷。也許是地處偏僻,寺裏香客寥寥,略顯清寂。
喬不羣不信佛,卻還是從身上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投進功德箱裏。又買了香蠟,供到香案上,給堂上的佛像鞠了三個躬,願佛祖庇護,前程無礙。同時也請佛祖大慈大悲,保佑養育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桃林百姓,豐衣足食,平安萬福。
喬不羣又燒香又拜佛,煞有介事的樣子,閒着的小白開始還覺得好笑,後來也受染,購香點蠟,上前敬過菩薩。
兩位正在禮佛禱告,忽有婀娜身影自一旁飄然而過。出售香蠟的小師傅朝那身影跟過去,一邊喚了一聲愚禪師傅。小師傅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蚊蟲叫一樣。可寺裏安靜,喬不羣耳又尖,以為小師傅叫的是雨潺師傅,心頭一動,忙掉過頭去。
可那婀娜身影只在廳柱旁晃了晃,便綽綽約約,向後堂飄然而去。喬不羣很是驚異,那身段,那側影,明明就是李雨潺無疑,儘管緇衣緇帽,尼服於身。只是李雨潺分明下了廣東,怎麼又會出家為尼,突然出現在這碧崖寺裏呢?喬不羣往前邁了兩步,追上去,倏忽間,那身影已隱入後堂,杳然無跡。喬不羣不甘心,低首問旁邊的老和尚:“剛才那女師傅經過此處,小師傅叫了她一聲雨潺師傅,她也是寺裏的師傅嗎?”老和尚説:“那不是雨潺師傅,是愚禪師傅,愚頑的愚,禪宗的禪。”喬不羣哦一聲,説:“您這不是寺廟嗎?怎麼有僧又有尼?”老和尚笑笑説:“施主到咱碧崖寺來得不多吧?您有所不知,這就是碧崖寺不同於別處的地方,寺旁有庵,庵與寺連,僧住寺,尼住庵,又可共同打理佛事,以侍奉山下來的善男信女。”喬不羣想起那次在廬山,論到桃林城外的青雲寺,李雨潺也説過寺旁有庵的話。莫非她早有出家念頭,去廣東陪伴母親只是個幌子,真正目的則是虔心向佛,寄身於這方外世界?果真如此,剛才那位女師傅應該就是她了,只不過是諧雨潺之音,取了個愚禪法號。正心存疑慮,要問個明白,剛好有香客進來,老和尚已別轉頭去。
喬不羣不再糾纏老和尚,悻悻然低頭退下。可他心裏沒法放下愚禪師傅。恍惚間總覺得愚禪師傅就是李雨潺,儘管只瞟見側影,沒看清正面。還有她那輕盈的步伐,也是喬不羣再悉不過的。若是李雨潺,她為什麼又不理睬你呢?你和小白就站在堂前,她還能認不出來?
當然覺僅僅是
覺,也許是你太想念李雨潺了,見了個與李雨潺氣質有些相似的愚禪師傅,以為就是李雨潺本人。只是你記念着李雨潺,就有與她相似的愚禪師傅飄然出現在面前,這也太巧了點吧?
還有那愚禪的法號,也有意思的。禪是智慧和覺悟的意思,前面冠以愚字,彼此似乎矛盾,實則深意存焉。想世間之人,也實在太聰明瞭,總自以為多了不起,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説,什麼都敢做,連上天都不放在眼裏,説什麼人定勝天。其實這不過是自作聰明,往往從聰明出發,最後只能抵達愚蠢,誤人又誤己。假如反過來,大家都愚一點,笨一點,傻一點,不要太過聰明,凡事有所顧忌,有所收斂,有所為,有所不為,也許我們就不會自鳴得意,自以為是,自作自受,自食其果。怪不得聖人要説大智若愚,還説智可及,愚不可及,原來愚才是最高的智慧和覺悟。
想到這裏,喬不羣又暗笑起自己來。從一個法號,又生出這麼多的慨,你這是不是也是自作聰明?還是少自作聰明,甘做愚人好。至於愚禪二字到底是不是喬不羣所理解的這個意思,恐怕只有愚禪師傅本人才有解釋權。
這麼無聲地慨嘆着,抬腿要出寺門時,又發現門旁的菩提樹後還有條小門。喬不羣掉過頭,走了進去。裏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有小路逶迤通向後山。山上綠竹成林,竹林背後則是壁立高崖,紫雲如袂。喬不羣正徜徉之際,猛然間,雲崖上似有婀娜身影晃悠,彷彿就是剛才見過的愚禪師傅。喬不羣又驚又喜,恨不得身生雙翼,立刻飛上高崖,靠近那妙曼身影。
然而喬不羣剛閃過此念,再定睛細瞧,那身影已消失得了無蹤跡,不知去向。境由心生,是不是自己花了眼,起了幻覺?喬不羣疑惑着,不由自主邁步上前,穿過空地,走進竹林,往崖上攀去。
好不容易上得高崖,才發覺路盡崖斷,斷崖另一邊竟是刀削斧劈般的絕壁。絕壁下有萬丈深淵,令人目眩,不寒而慄。好在絕壁前圍了石欄,不會有什麼危險。手扶石欄,極目望去,遠近高低的山巒層層疊疊,宛若洶湧的波濤般,很是壯觀。
喬不羣驚奇不已,想不到能在碧崖寺後山上,收穫到這份意外風景。怪不得澤東要説,無限風光在險峯。在石欄旁佇立良久,面對浩瀚無邊的大自然,喬不羣變得異常坦然平靜,竟然可以不思不想,已然忘記自身的存在,彷彿自己已變成一座山峯,一塊青崖,一棵樹木,或是一抹似有似無的霧嵐。甚至什麼都不是,早已完完全全融化在大自然裏,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無聲無息,不留任何痕跡。
直到身上被風吹得發涼,猛然打一個冷戰,喬不羣這才意識到該下山了。轉過身去,只見不遠處的石壁上刻有凌雲崖三個字,筆鋒雄健,入木三分。更有意思的還是旁邊兩句話:發上等願,結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就平處坐,向寬處行。
下山回到車上,這兩句話仍在喬不羣腦袋裏縈繞着,揮之不去。人生在世,又有誰不在發上等願?發上等願,能結中等緣,享下等福,已經很不錯了,只怕種的西瓜,結的芝麻,甚至什麼都不結,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於想處身於高處平處寬處,更不好説了,芸芸眾生,大部分人都只能容身低處窄處凸凹不平處,難有太大作為。
小車已出桃林地界好遠,行駛在鄰市地面上。車前的路越發狹窄,讓喬不羣不想起自己的仕途,本來越走越寬闊,忽然一個轉折,又到了窄處。看來人想向寬處行,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世間路千條萬條,別説選擇起來困難,更多的時候還由不得你去選擇,命運似乎早就給你安排好了,你想走寬處,等着你的卻是窄處。
腳下的路由不得自己,可你心頭還有一條路,那則是你的自由了,你可以走出一條寬寬闊闊的心路來。喬不羣想起寬心一詞,心都可以寬,心路自然亦可越走越寬。
這麼想着,喬不羣心頭豁然開朗,連眼前的路似乎也不再那麼狹窄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