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之死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4四叔坐在我家門口,氣憤的説着光輝給他描述的那件事。
“大輝,你都恁聽話,人家讓你幹啥你幹啥,跟條狗一樣。媽來個,我要在我非捶他個鱉子不可。給他媽跟前能去,喝了二兩酒都他媽不是他了。”四叔
着我敬他的好煙,義憤填膺。我絲毫也不懷疑他説的話。四叔是一個很有家族榮譽
的漢子,而且高大強悍。哥哥不吃藥的時候,母親都偷偷摸摸的提前把四叔叫到我家,只要有他在一邊鎮着,哥哥很乖的就把藥吃了。每一次犯病哥哥毆打父親,都是四叔過來收拾局面。有一次他一把拎着哥哥的脖子把他摜到了地上。狗啃泥。乾淨利落。哥哥敢於和每個人鬥,獨獨對四叔心存畏懼。
哥哥在四叔不留情面的掖揄之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訕訕的為自己辯解:“我是不跟他一般見識,他喝醉了。我能跟喝醉酒的人認真麼。也就這一回了,下一次他再這樣我馬上給他好看。這回已經給夠他面子了,給夠了。”哥哥來回走動着,不停的煙,他的訕訕的臉在煙霧之中遙遠而模糊,同時他的聲音開始變得飄忽,然而他的人卻分明就在眼前。
“鞥鞥,擱那兒把你,説嘍你一個頂幾個,擱實際上啥都不是!人家光輝和勝利都看不下去了,他倆説要是李風再往下説就上去打他。你嘞,就會在恁爸跟前逞能,有本事到外頭使去,給自己人狹不清的氣球用不頂!你就是把恁爸死了他能給你
幾七幾八?他就恁大能耐,金山銀山他啥山也
不來!”四叔説完咳了兩下,然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吐的很有力,那口唾沫像子彈一樣啪的
到了地上。然後他又
了一口煙,把煙頭扔到地上,之後才又抬眼看臉已經發紅的哥哥。哥哥腮幫子上的筋絡咕吐咕吐直跳,臉僵硬而緊張。父親臉上也有些尷尬的神情。四叔説話太嗆人了。我一言不發,母親和妹妹回來了,不知所謂的走進屋裏,找了椅子坐下來。
“沒下次了沒下次了…”哥哥轉着圈圈,煙也不了,喃喃的説着,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我已經聽不清他在説些什麼了。
“好好待家裏吧,別到街上出洋相了!”四叔撂下硬梆梆的一句話,雙手在膝蓋上一撐,直起身來走了。我趕上去敬給他一支煙。
冬的慘白的太陽往西走了,天氣冷冷的,比天氣預報上説的要冷上幾度。有陰濕的風從敞開的門裏灌進來。我縮了縮脖子,站了起來,走到院子裏。我看見柵欄門西上方有白
的球飛來飛去,鄰居家的兩個女兒又在打羽
球了。我往院外走去。
身邊一陣恍惚的腳步聲,扭頭看時卻是哥哥。這個時候他的腳步聲和早上起牀從新房子那裏回家時的不同。早上的滯重拖蹋,現在的飄忽無定,似乎被吊在空中的人在地上滑走發出來的那樣。
“你過來,我給你説話。”又是遙遠的聲音,我看哥哥的臉時,卻有些模糊了,有種看不大清鼻子、眼的覺。我想我是看花眼了,於是就
了
眼睛,然而仍舊看不大清楚。我想眼鏡該擦了,就掏出來眼鏡布開始輕柔的擦我的樹脂鏡片。
“你是大學生,你給我説説,我到底做的對不對。還有下午咱四叔是不是説得太過分了。你見識比他們多,你給我説説。”哥哥飄渺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我抬起頭來,戴上眼鏡,面前依然是模糊不清的臉。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哥哥的話,但又不能給他模稜兩可的答案。我看着天空上飛來飛去的白的羽
球,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終於緩緩的説:“有鋼使在刀刃上。咱四叔説的也不錯,咱爸咱媽都老了,沒多大能量了,你就是再怎麼
,他們抻了老命,也掙不出來多少東西了。你有那能量,不如到外面的世界去釋放釋放。還有,下午的事兒説實話我覺得你不該那麼聽李風的話。李風他算個啥,喝了兩杯酒就來對着你耍酒瘋來了。我要是在場肯定下他的面子,我打他、我,看他那熊樣兒!”説着説着我不由得上了火,真是覺得忍耐不下去了。脖子後面的血管哏哏直跳,同時我
到自己的臉也慢慢紅起來了。要是當時我在,我真的會打李風。
哥哥似乎沒在聽我説話,他的神情遙遠而模糊。我無從知道他的思緒飄到了什麼地方。噢,他像是從夢中醒來,應了一聲。之後,哥哥轉身走回院子裏。我轉過身看着他走進屋裏,令我到奇怪的是,他的腿雙也開始模糊不清。我
了
眼睛,仍舊是先前那番情況。我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出了
病。我的眼睛經常會出這種
病,有時侯整整一天看東西都模模糊糊的。因此對於看到的哥哥身上的異常現象我並沒有仔細去想,我走向了漂亮的鄰居女兒,她陽光般明媚的臉讓我倍
輕鬆。
5我往家走,哥哥從柵欄門裏往外走。
冬陽更加偏西,也更加無力了。似乎它並不是太陽,而是狀如太陽的冰球,不斷的散着冷線。和哥哥
錯而過的時候,冷意加重了。我縮了下脖子,聳起了肩。
“你幹麼去?”哥哥就要過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問起來這句話。也許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醒我,多之後回想起來,我仍舊不得其中因由。也許一切都是一場夢,或者一種幻覺。
“不幹啥,隨便轉轉。”哥哥沒有回頭,聲音宛如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你手裏拿的什麼?”我看見他手裏攥着什麼東西。
“扎麻袋的針。”哥哥上了院東邊的路,往南走。路的東邊就是李風家的貼了瓷片的樓房。高高的門樓下面兩扇漆成暗紅的鐵大門上貼着嶄新的對聯和門畫。從我這個角度,北邊的一扇門由於樹的影掩顯得有些陰暗,而南面的那扇相對較為明亮。一邊陰暗,一邊明亮,看起來有些詭異。
我的注意力糾結在扎麻袋的針上,一時間想不起來那是個什麼形狀的東西。離家多年之後,很多原來悉的東西漸漸淡出了視野,變得模糊終至於忘卻了。一番思索之後我有了印象,那種扎麻袋的針並不是針,而是拿直徑近一公分的鐵
錘制而成,一端嵌入木柄之中,一端打磨光亮,並且尖利如針,針身近尖處有一孔,可以穿扎麻袋的
線繩。在我們那一帶有很多人家販賣糧食,多是豆子、玉米之類的
糧,用麻袋裝之,用機動三輪車運往集散地。封裝麻袋就用鐐包針(即哥哥口中的扎麻袋的針)。我回想起來這一點的時候,哥哥已經走進了李風家的鐵大門。
後來我想起來我曾經做過的一個夢,關於哥哥的。
如果我能早一點意識到我的夢具有昭示現實的作用,我或許就會阻止哥哥。可是我又想即便我意識到了也不一定會阻止他,我不是正隱秘的期盼他意外的死亡或者消失麼。
我看着哥哥走進了那扇虛掩的北明南暗的大門,他的手裏緊緊攥着一把生了鏽斑的鐐包針。
他的背影略微有些空蕩蕩,看起來就像一件衣服掛在竹竿之上。
6我在大年三十回到了家中,坐了一天的車,有些勞累。哥哥不肯吃藥,父親説這是他犯病的徵兆。我每次回家他都要犯一次病。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是作為大學生的我使他到了某種不平,刺
了他對於自己一生過早完結的絕望,於是他要反抗現實強加於他的命運了。
那個晚上哥哥遲遲不肯回他的新房子睡覺。他來回的踱着圈子,不停的唸叨着一些過去很久的往事細節,偶爾喝一口水,偶爾唾痰,煙夾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忘記了去,藍白的煙霧自己翩翩起寂寞的舞。
父親厭煩的瞥了眼哥哥,説,去睡吧,別在那兒晃了。
哥哥恍若未聞,他好像魘在某種奇特的夢境中,一刻不停的説着。
去睡吧。母親戰戰兢兢的瞄了哥哥一眼,聲音輕微的説。
哥哥仍舊自顧自的説,一刻不停。
父親和母親都不説話了,在電燈泡昏黃的光亮中他們各坐於大牀的一端,空無奈的相互望着,同時憂心忡忡且戰戰兢兢。
你把燈關了,你開着燈我睡不着。我記得我是這麼對哥哥説的,可是哥哥沒有反應,他自顧自的説下去,很多我已經淡忘的事情在他來説似乎正在發生。他不准我們關燈。他説他要説話,他要説話就不能關燈。
我不能忍受他的喋喋不休以及翻陳年舊帳,他像一個演技高超的戲子,説哭就哭説笑就笑,一會兒對某個人涕零,一會兒對某個人恨之入骨,不論是
涕零還是恨之入骨他都會不知疲倦的説上半個多小時。他説他可以比王剛演和珅演得更好。他在犯病達到高
之前通常這樣説話,話語從他的嘴裏迸
出來的速度比他的大腦運轉的速度還要快。我忍無可忍,從牀上起來關了燈。
哥哥看着我,沉默了一會兒,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説:你看不起我你早就聽得不耐煩了你看不起我連你也看不起我你上過大學的人一點涵養都沒有聽恁哥説句話你都這麼不耐煩你知不知道你哥是怎麼對你的我去青島打工給人家撿魚拼死拼活掙了六百塊錢我都給你寄去我一分沒留恁哥一顆心都給你了可是恁哥還是覺得虧歉你的恁哥沒本事掙不來大錢可是恁哥是真對你好哇可是現在你返回來咋對恁哥的啊聽恁哥説兩句話都不耐煩了你看你臉上那表情…
哥哥的嘴像自來水龍頭,擰開了不盡所有儲存之水就不會自己停止。
我沒看不起你,你那六百塊錢也並沒有寄給我。我低低的説了一句。母親拼命的給我使眼,已經帶了央求的意思。我沒有再往下説,開始了長久的沉默。
哥哥聽了我的話更加憤怒了,聲音提高了許多,簡直聲震屋瓦,我到一些沙塵簌簌的落在我的頭上和臉上,嘴裏開始有磣的
覺身上的
孔開始收縮。我相信在那個寂靜的夜裏很遠的人都可以聽到他對我的血淚控訴。他從屋裏走向院裏。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這麼樣一個兄弟。他高喊着。
我一夜沒能睡着,但是我一動不動,像一具死屍靜靜的躺在太平間裏。
哥哥的聲音漸漸小了,似乎他向遠處走去,到後來終於聽不見了。
起來上廁所的時候我看見哥哥躺在柵欄門東側的乾草垛之上。
我站着看了很久,然後回到廚房,找來了一把剔的尖刀,毫不猶豫的
進了哥哥的吼嚨,然後往後疾退。
哥哥在睡夢中醒來,或許他到了疼痛,同時也覺得脖子之上多了件東西很不方便,於是他伸手把剔
尖刀拔了出來。於是血飆
而出。我看過三叔殺豬,就是這個樣子。
你在我喉…
7那個夢在此刻如此清晰,我看見,平靜的生活在哥哥走進李風家大門的時候向我招手,我夢遊一般痴痴的向它走去。當然我並非沒有一點猶豫,可是考慮到哥哥的存在猶如一座隨時都會噴發的活火山,只會給大家帶來無盡的傷害,我的猶豫也就很快消逝了。
我看了一下表,拿起來卡夫卡短篇小説集,翻到摺頁的地方,鄉村醫生,那匹怪異無比的馬引了我。
當驚恐的尖叫聲響起來的時候,我跑了出去,衝向李風家。
我看見哥哥奪門而出,李風的父親晃動着一身肥在後面追,一面追一面喊,聽不出來是悲愴還是驚惶。李風的漂亮的媳婦和他的矮而胖如冬瓜的母親則圍在李風跟前。酒氣和血腥氣混合着在空氣中飄散,遮蓋了新年燃放鞭炮散發的刺鼻火硝味兒。李風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之上,咽喉上多出來兩個
,還在沽沽的往外冒着黑紅的血。
警察來村裏調查,有人説,哥哥是神經病,當時正在發病期。有人説,哥哥很正常,在村裏和人説話比誰都説得照路。
李風的父親説,球,他是神經病?!他比誰都能!
當一臉嚴肅且帶着新年的疲倦的警察傳訊父親、母親、妹妹及我的時候,我們都説:哥哥是一個很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