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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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冬,保定最大的賓旅館裏,來了兩位客人,這是父女倆。他們住進最上等的兩個房間——十二號和十三號。父親劉志遠,四十多歲,細長個兒,八字鬍,瘦長臉,高鼻樑。不大的眼睛總細眯着,但卻
明有神。他身穿灰緞子狐皮長袍,外罩黑緞子團花馬褂,腳上是圓口禮服呢皮底布鞋。一看就是個有錢的紳士或者是得勢的官僚政客。他的女兒瓜子臉,白裏透紅,黑黑的眉
長長入鬢,好像畫的,卻比畫的更加秀媚。睫
很長,紛披在杏核樣的大眼睛上,隨着墨綠
綢子旗袍的閃動,好像大塊翡翠上有兩顆烏黑晶瑩的寶石在熠熠閃光。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年輕小姐。
他們似乎剛到旅館不久,桌上擺着大暖瓶和新沏的茶水。女兒坐在父親房間的沙發上,纖白的小手捧着茶杯,忽閃着長睫望着父親輕聲説:“爸爸,您累了吧?您胃口不好,讓我給您看看——摸摸腹部,配一點藥吃吃。”
“麗貞,不必惦記我。這是老病了,個熱水袋捂一捂,疼就止住了。”説着,這位父親打開放在椅子卜的小皮箱,找出一隻熱水袋。女兒急忙拿起暖壺替父親灌了小半袋開水,放放熱水袋裏的水氣,擰好蓋子,雙手捧給父親。父親一邊往
口放置熱水袋,一邊眯縫着小眼睛,慈愛地看着女兒笑道“麗貞,我看你真是個心腸好、又聽話的好閨女。叫爸爸打心眼裏高興。”
“爸爸,您別誇我了,我年輕不懂事。尤其從來沒有到過保定這個地方,以後,許多事都要——都要您指點…”
“説哪裏話!”父親走到女兒身邊放低了聲音“他就快來了。你們就要在保定府安個家過起小子…”女兒驚悸不安地打斷了父親的話,聲音更低了:“爸爸,他是什麼人?您認識他麼?這個——真叫我害怕…”父親搖搖頭,似乎不認識這個人。
女兒低着頭,擺着雪白的麻紗手絹,那海棠樣嬌
的臉兒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副驚恐憂慮的神
。
父親看出女兒的心思。他着上等的三炮台香煙,坐在沙發上,顫着一條腿微笑着:“俗話説,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你‘老爺’給你找的這個人,絕不能是雞,也絕不能是狗。我想,不是龍,就是鳳。閨女,你就放寬心吧!”
“爸爸,瞧您説的,這麼大的事,我怎麼能放寬心呢!”父親站起身對麗貞笑笑,就要出去給她辦在保定居住的各種手續。他把熱水袋掏出來放在桌上,按鈴叫來茶房,告訴説,小姐身體不大舒服,不是姑爺來找,其他人一概擋駕。茶房對這位有錢的旅客似乎很悉,彎
,打躬,諾諾連聲地答應着。
傍晚時分,劉志遠回來了。一進女兒房間,就笑地説:“麗貞,都辦好了,你在保定長住下去沒問題了。連你們的新家我都去看過——一個小獨院,一溜五間大北屋。”劉麗貞聽了,打了個冷戰:“新家?爸爸,您幹嘛這麼急!?等那個王鴻英來了以後,再
持也不晚。”父親眯縫着小眼,正
地盯着女兒:“閨女,你這話就走板了。咱們不是都得聽你‘老爺’的話麼?他老人家安擺我怎麼辦,我就得照着辦。你也得聽話才行。”劉麗貞低下頭不説話了。
父親拍拍女兒的肩膀:“家安置好啦,還得給你找個事幹。你懂醫,是把好手,保定教會醫院是間大醫院,院長已經答應請你當外科大夫。行啊,咱們的事兒進行得順利,我
高興。麗貞,今個晚上要幾個好菜,咱爺倆喝兩盅。”説着,這位財主老爺捻着小鬍子哈哈笑了。
女兒卻愁容滿面地囁嚅着:“爸爸,我一定聽‘老爺’的話——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心裏就是害怕——真害怕呀!
…
那個人,我不認識,就跟他住在一塊兒當夫…這真——真是…”劉志遠捻着小鬍子笑了——這笑又慈祥又有幾分狡譎。他伏在麗貞的耳邊説:“傻閨女,真死心眼,那是假的、裝的呀!你沒聽説共產黨裏常有‘住機關’的麼?那是為了
惑敵人呀!他們也許誰也不認識誰,可是,住在一塊兒,就成了一家人。這是工作需要嘛,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呢?”劉麗貞點點頭。她早知道“住機關”是工作。可是,她對那個將要和她成為“夫
”的人,總
到莫名的恐懼和憂慮,以致被這種情緒困擾得憂心忡忡,惶惶然坐卧不寧。
劉志遠每天都出去奔走什麼事,忙出忙進。女兒一個人留在旅館裏,推説有病,門也不出。原因是怕她那個尚未謀面的“丈夫”突然來找。
麗貞整天一個人呆在房間裏,既憂慮,又煩悶。有時,站在玻璃窗前,眺望街頭景——這是保定一條繁華大街,街頭上的人和車,熙來攘往。汽車、卡車、摩托車、人力車、自行車,行人——尤其是拄着枴杖的偽軍傷兵,絡繹不絕於途,喧囂不已。在喧囂中,卻另有一些景象使姑娘悚目驚心:對面有樓房,也有許多鋪面,在每座房與房之間的牆壁上,幾乎都用大白粉塗寫着足有一米見方的標語大字——“建設王道樂土!”
“大東亞共存共榮!”
“打倒共產共的共產黨!”
…
就在這些白醒目的方塊標語字當中,有時,也看見幾幅什麼“老篤眼藥”、“仁丹”、“專治花柳五淋白濁靈藥”等廣告字樣。不管是些什麼字,全在姑娘心上,劃上深深的創痕:“啊,保定,河北省的省城!中國的大好河山,如今實實在在地淪亡了!”一次,姑娘又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忽然一輛摩托車載着兩個荷槍實彈的
本兵,從遠處向旅館門前疾馳而來。正當這時,一個拄着雙枴的傷兵,正好走在姑娘窗外對面的馬路旁,疾馳過來的摩托車,似乎
本沒有看見這個殘廢者;也許看見了,然而一個殘廢的軀體,不過是一堆糞土,一縷塵埃。摩托車飛馳過來,猛一下子從傷兵身上撞擊過去——一聲悲慘的嗥叫,一攤殷紅的鮮血,一堆蜷縮着的腐
似的軀體,在姑娘眼前幻覺似的突然閃了過去。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急忙扭轉臉,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
“中國人,不管怎麼樣,那傷兵是中國人——不知道他死了沒有?
…
我又不能去救他…”劉麗貞呆坐着,沒有勇氣再到窗前去,她決心不再看這些淪亡慘象。
心頭剛剛安定下來,姑娘的心思又轉到她等待着的那個人身上去。他怎麼還不見來呢?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脾氣格好麼?將來怎麼樣和這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呢?
…
這時候,她情不自地想到她心裏的那個人——他現在在哪裏?如果他知道我和另一個男人住了“機關”一起生活了,即使是假的,那他會怎樣看我呢?今後他還會尊敬我嗎?
…
想到這兒,她的心隱隱疼痛起來。為了工作需要,她毅然服從組織分配,從西面抗據地跟着上層愛國人士劉志遠來到敵佔區保定城,化裝成為父女,為了掩護那個假丈夫,還要在這兒組織一個家庭。這個擔子壓在化名劉麗貞的柳明心上,既沉重,又痛苦。但她卻下了決心:服從組織分配,雖然自己還不是個共產黨員…
柳明正坐在沙發上胡思亂想,忽然屋門輕輕叩響了——先是輕輕敲了三下,接着又輕輕敲了四下。柳明猛的一驚,急步走到門邊,門還沒有開,就聽得門外有個低沉的男嗓音在發問:“請問,劉麗貞小姐住在這裏嗎?”聲音温和、低緩,柳明急忙把鎖着的門一擰,門開了。一霎間,門裏門外的兩個人全呆怔住了。
“呵!怎麼是他來了?他怎麼穿着偽軍官服裝?他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