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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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家裏忽然多了一個人意味着什麼嗎?那孩子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六歲、六個月,我們要怎麼跟他相處,她對於我和女兒來説就是個陌生人,這是我的家,不是孤兒院!”薛少萍憤而對司徒久安説道。

當時司徒久安避開了子的話鋒,轉而對有一下沒一下夾着菜的司徒玦説道:“怎麼能説是陌生人呢,女兒,姚叔叔你不是認識嗎?還有那個小哥哥,你也是見過的…”見女兒一副茫然的樣子,司徒久安皺眉道:“你不是跟我一塊去過姚叔叔家,那個小哥哥還跟你吃過飯説過話的,怎麼就忘了?”其實,司徒玦此刻臉上的表情並非回憶,而是被父親那句理直氣壯的“小哥哥”麻得胃裏有些不適,在努力調整中。

她看過大量的偶像劇、台灣言情小説、曰本漫畫,諸如她目前很有可能面臨的處境拿到電視劇裏或者漫畫小説裏,就是一個超級漫的橋段。比較有代表的就是多田薰的漫畫《一吻定情》。司徒玦受不了琴子,但還是蠻喜歡入江植樹的。看漫畫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家裏忽然多了一個這樣的同齡帥哥,同在一個屋檐下,多麼讓人想入非非。

可是,可是!這樣的情節只存在於故事裏是有道理的,因為發生在現實中太奇怪了。就像媽媽説的,家裏多了個陌生人,而且是朝夕相處的陌生人,是誰都有些難以消化。尤其那個“小哥哥”(想到這裏的時候,她終於吃不下了,放棄了鍥而不捨的筷子)完全讓她沒有任何幻想的空間。

爸爸嘴裏的“姚叔叔”她是見過,而且不止一次,但前幾次都在她十歲以前,最近的一回去到姚叔叔家,也不是最近,那應該是差不多兩年前,她初二的時候,正趕上放暑假,爸爸領着好幾個戰友去探望姚叔叔,非要帶着她,説是讓她體驗一下農村生活,好知道珍稀眼前擁有的優越條件,改掉驕縱的小病。

誰知道司徒玦跟着車到了鄉下之後,就像放歸森林的鳥兒一樣樂得到處亂飛。她天活潑好動,平時雖跟着吳江胡天胡地的玩耍,但是父母在身邊,況且在城市裏連塊空曠些的綠地都稀罕,所以總覺得拘着。鄉下的好山好水讓她簡直樂不思蜀,對什麼都好奇,什麼都覺得有趣。司徒久安忙着跟老友喝酒敍舊,司徒玦形式地叫了幾個叔叔,姓張姓李姓姚,誰是誰也分得不是很仔細,然後就跟着村裏的小夥伴玩去了,直到那天晚上不知道吃壞了什麼,忽然上吐下瀉地鬧了病,薛少萍得知後心急如焚,司徒久安才不得不連夜將她送了回去,事後還頗責備了她一番,説是吃不得一丁點的苦,被她媽媽縱得太嬌貴了,讓司徒玦很是委屈。

司徒玦努力回想那次在鄉下的經歷,她記得姚叔叔家門前不遠的池塘,記得和幾個比她小一點的孩子一塊生窖烤紅薯的香味,記得到處啄着穀粒的蘆花雞,就是對爸爸所説的這個姓姚的“小哥哥”全無印象。

薛少萍一直寵着女兒,於是司徒久安也試圖在女兒這裏打開缺口,見司徒玦沒有説話,便道:“家裏就你一個孩子,多個親人,多個哥哥不也好的?有個伴,也有人管着你,你也不用整天在外邊野了。”殊不知司徒久安這話實在説得不甚得人心,司徒玦喜歡的東西很多,唯獨不喜歡有人管着,爸媽尚且罷了,一個“外人”憑什麼?她避開爸爸“充滿期待”的眼神,也不敢看媽媽發紅的眼睛。事實上,她就是覺得怪怪的,更深刻的憤怒和傷心倒也無從談起。她最不缺的就是玩伴,哪裏會差家裏那一個,好在她也不是個自尋煩惱的人,心想,自己説什麼其實都沒用,爸爸看起來已經決定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於是哼哼唧唧幾聲,就謊稱自己吃飽了肚子疼,匆匆逃離現場,把爛攤子拋在了腦後。

那天晚上,司徒玦半夜口渴起來喝水,聽到父母的房間還有細碎的談話聲傳來,心中好奇,便躡手躡腳上樓察看動靜。隔着關閉的房門,她仍能從媽媽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裏聽出憤怒的意味。

司徒玦不敢湊得太近,只有零碎的隻字片語傳進她耳裏。

薛少萍説:“…你説再多道理也沒用,我不是沒有同情之心,可就算那孩子父母都沒了,家裏總有親戚可以幫忙照顧吧,你供他上學沒有問題,何必非得往家裏帶…司徒久安,我還不知道你,你嘴裏不説,心裏對我生了個女兒遺憾着呢,現在白撿了個兒子,巴不得當個寶似的留在身邊…你就是老腦筋,泥古不化…”然後司徒久安又是一番解釋,無非責任道義,或者那孩子如何懂事云云。

司徒玦靠在門邊的牆上,心裏好一陣不是滋味。她想,説不定爸爸真的是從骨子裏不了中國男人養兒防老的固執觀念,他雖然從未在她們母女面前表過想要個兒子的想法,可是打小他把司徒玦高高舉起抱在懷裏的時候,就會邊用鬍子扎着司徒玦,邊開着玩笑,説:“我們這是替別人家裏養的媳婦,看來我跟你媽都是做外公外婆的命,久安堂遲早也是別人家的。”這麼多年聽下來,司徒玦總當這是戲言,如今聽媽媽這麼一點破,不由得有些憤憤不平。男孩子又怎麼樣,她從小到大哪一點輸給過男孩?莫非今後爸爸真的會對一個不是親生的男孩比對親女兒還好?她甩了甩頭,為未知的事情擔憂是最愚蠢的事,天塌下來,她還有媽媽呢。

她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房間,一夜多夢,衣衫單薄地聽壁角也許着了涼,落下了後遺症,恰逢大姨媽光臨,於是一早就渾身不自在。~誰知道事情還沒完,剛吃了媽媽給她的藥,爸爸就在出門前通知她,趕緊收拾收拾房間,搬到二樓,把原本的房間騰出來,讓給即將到來的“姚哥哥”司徒玦當場就跳了起來,火冒三丈,大加抗議,堅決反對。無奈司徒久安在這件事上表現得相當之鐵腕,毫不猶豫駁回了女兒的抗議,沒得商量,不搬也得搬。司徒玦哭喪着臉求助媽媽,卻從媽媽的沉默中看出來了,昨夜父母整整一宿的爭執之後也許達成了某種共識,至少一向以家庭和夫情為重的媽媽在這件事上作出了妥協。

司徒玦回到房間,心情跌到谷底。她的房間在一樓,而爸媽住在二樓,家裏只有這兩個房間是配備獨立衞生間的,她理解父母要求她搬到二樓,是因為姓姚的那個男孩初來乍到,希望給他個相對獨立的空間,而且二樓的房間緊鄰司徒久安夫婦的主卧,司徒玦怎麼説都是親生女兒,住在那裏會更方便一些。然而理解歸理解,她不願意挪窩自然也有苦衷,可這苦衷實在是不能對父母坦白。且不説住了十幾年的一樓卧室充滿了情和回憶,那房間裏還有數不清的只有司徒玦本人知道的小機關和小暗格,藏着她各種不為父母所知的玩意,最最要命的是一旦搬走,她唯一的逃生之門和快樂之門也將被斷絕了。

司徒玦房間裏有一扇面朝社區綠地的窗户,出於安全的考慮,大人們早就在窗户上安裝了防盜網。那防盜網是老式的結構,由一鐵枝垂直地鑲嵌在窗欞上,看起來再牢固不過了。不過司徒玦在兩年多前發現其中的一鐵枝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已經有所鬆動,再加上她刻意的搖晃和拉扯,竟然可以從某個角度將其出,於是那窗户上的鐵枝少了一,便多出一個缺口,完全可供身形瘦削,靈活得像貓一樣的司徒玦自由進出。

自從司徒玦從生理上跨入少女時期開始,司徒久安夫婦對這個從小在周遭野慣了的女兒嚴加管束,給她劃了許多條條框框,比如説,晚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事,過了八點以後就不能再出門去玩了。發現了窗户的秘密後,司徒玦有如重獲新生。先是好幾次晚上在家做作業,媽媽敲門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她以被打擾為由發了幾次小脾氣,後來薛少萍也不常在看電視的時候理會她了。於是只要外邊有好玩的,只要吳江他們在窗外給個輕微的暗號,司徒玦就會鎖上房門,假裝閉門苦讀或關燈睡覺,然後溜之大吉,玩夠了再偷偷摸回來。

她平素雖貪玩,但也知道分寸,總不敢去得太久,加上一貫小心,所以長期以來這個秘密竟從未被父母察覺。如今搬到二樓,離了這個房間這扇窗,在父母眼皮底下過子,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那天恰逢週末,家裏誰都不用上班上學。為了給那個即將到來的男孩準備常生活的東西,薛少萍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哪裏顧得上司徒玦,搬房間的重擔就這麼落在了司徒玦一個人的肩上。她頂着痠背痛,一邊依依不捨地收拾,一邊在心裏強烈腹誹那個打破她原有生活軌跡的不速之客。直到下午快吃晚飯的時候,才基本收拾停當。房間騰出來了,媽媽還給他換上了新買的牀單,那個卧室就要打上別人的烙印了。

司徒玦還想在那扇窗前做最後的默哀,司徒久安已經領着一個灰不溜秋的身影從外邊走進了屋子。司徒玦站在媽媽身後,一塊接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聽着爸爸充滿情地為她們做着介紹。

那個叫“搖起暈”不,應該是姚起雲的十六歲男孩既瘦且高,因為身形單薄的緣故,更顯得手長腳長,他站在那裏,試圖微笑,但渾身上下透出來的侷促和羞澀卻騙不了人。四人回到了飯桌上,司徒玦正好坐在他對面,她毫不掩飾對這個侵略者的好奇,不顧媽媽輕咳的暗示,肆無忌憚地打量着他。

姚起雲穿着一身嶄新但是明顯過於寬大的運動服,從上面碩大的品牌logo來看,想必出自她那個品味泛泛的老爸的手筆。他臉頰非常瘦削,泛着一種不健康的蠟黃,頭髮是新剪過的,也是一點光澤都沒有,除了牙齒略有一些地包天以外,那張臉也不至於醜得人神共憤,可是略深的眼眶卻配着微微下揚的眼角,這使他五官上最標緻的一個部位也透着陰沉,這恰是一心向陽的司徒玦最不喜歡的特質。

在司徒久安的一再催促下,他終於拿起了筷子,握筷子的手黑瘦而指節突出,指甲蒼白,可指甲縫裏還有隱隱的黑垢。

“吃菜啊,起雲,這以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客氣。”司徒久安頻繁給姚起雲夾菜,在他的目光之下,姚起雲似乎也不好意思一直埋首扒飯,便第一次在餐桌上伸出筷子,挾了一個據説是薛阿姨拿手好菜的紅燒藕丸子。

在這個過程中,偏偏司徒玦灼灼的目光讓他無所適從,渾身不自在,一緊張之下手腳都不聽話,渾圓的丸子從筷子上掉落,滴溜溜地一路從餐桌滾落在地板上。

姚起雲頓時滿臉脹紅,放下筷子立刻就要俯身去撿,司徒久安一把按住了他,連説“別撿,別撿,不要緊的,咱們繼續吃飯。”那藕丸子一路滾過圓桌下的地板,停在了司徒玦的腳邊,她怕自己不小心踩到,便一聲不吭地出張紙巾去撿,彎下的時候她不小心看到了姚起雲的腳,差點沒忍住笑。

她那心的老爹啊,給了姚起雲一套新裝備,偏偏忘記武裝到腳。穿着一身怎麼看怎麼彆扭的新衣服的姚起雲,腳上卻是一雙底子都快磨破,鞋面起,分辨不出本來顏的回力鞋。

也許是地察覺到了司徒玦可能看到的東西,姚起雲輕輕收回了自己的腳,好像這樣就可以逃離她的視線。司徒玦在桌子底下做了個鬼臉,若無其事的直起來,她不確定自己臉上是否有一絲沒藏好的笑容,只知道餐桌旁的姚起雲看起來更窘迫了,眼睛都不知道該看哪裏好,手腳也不知道往哪放。

司徒久安也不是傻瓜,雖然不知道病出在哪裏,但是首先就拿他那古靈怪的女兒開刀,皺着眉責備道:“司徒玦,吃飯就吃飯,你哪來那麼多小動作,平時是怎麼教你的。”司徒玦大為委屈,她承認自己對這個姚起雲不算太有好,但已經把那點心思很小心地收起來了,她並不是個輕視貧窮的人,最起碼這個男孩子看起來明顯比她更介意這一點。#“你説話分不分青紅皂白,女兒好心撿起來,她有什麼錯?你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的?”不等司徒玦為自己分辨,薛少萍已經不冷不熱地冒出這樣一句話,末了,她又看了差點把頭埋進晚飯裏的姚起雲,放柔了聲音,説道:“繼續吃啊,起雲,是不是我做的菜你吃不慣?”姚起雲把頭搖得跟撥鼓似的“沒有…阿姨,真的沒有。”他使勁吃飯的樣子讓司徒玦都覺得既彆扭,又可憐。原本對他的一點小小憤怒也在這可憐之下淡化了一些。

“不習慣以後也會慢慢習慣的,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還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這些都是小問題。”司徒久安拍了拍姚起雲的肩膀。薛少萍依舊選擇了沉默。

飯後,薛少萍在廚房裏收拾,司徒玦照例在一樓的沙發上邊吃蘋果邊看電視裏放的《球英豪》。姚起雲走近廚房,貌似要給薛少萍幫忙,薛少萍當然説不用,可那男孩要求洗碗的決心相當之堅定,兩人客氣推辭的時候打碎了一個碟子,最後薛少萍敗下陣來,由得他去,自己擦乾了手在一幫指導。

司徒久安在客廳裏煙,轉來轉去,又開始挑司徒玦的病,説什麼嬌氣啊,十指不沾陽水啊,不愛勞動啊,怎麼不學習學習人家起雲啊,起雲這孩子真不錯啊,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balabala…數落得司徒玦好不容易等到的達也對小南表真情的情節也看不專心。只得翻了個白眼,回了句:“他現在是需要表現的時候,我怎麼好跟他搶,那你又得説我不懂事了。”

“你本來就沒人家懂事。”司徒久安一時語,只得這麼説道。

誰知司徒玦不幹了“嗖”地扔下抱枕站起來“我怎麼不懂事了,是媽媽不讓我洗碗的,再説我除了不洗碗,我讓你們什麼心了我?”這話説得倒也沒錯,別人嘴裏誰不誇司徒家的這個女兒漂亮又懂事,司徒玦自己也爭氣,從小德育體美從沒丟過父母的臉,她這麼一説,司徒久安似乎也覺得自己是把心裏的焦躁轉嫁到女兒的身上了。

“你再好,跟起雲多多學習總沒錯。”他也是個硬皮氣,再軟化也只得這樣一句。

司徒玦説:“我跟他是兩回事,別老拿我跟他比。”説完一扭頭,就衝回自己的房間,到了房門口才想起這房間已經不屬於她了,這才又蹬蹬蹬地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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