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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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會,”她説“待‮夜午‬以後。”

“太太們,請過來一會好不好?”喬治叔叔招呼着大夥。

當大家一致同意認購加拿大金礦的股票後,我便去廚房問安梅阿姨,為什麼喜福會要做股票生意。

“我們一直打麻將,贏家將錢拿進,可贏的,卻總是這幾個人,而輸家,也老是那幾個。”安梅姨説着,一邊包着餛飩。她夾了一筷拌着薑絲的餡放在薄薄的皮子上,手指簡單地一陣撥,這張皮子就被捏成一頂護士帽般的形狀。

“當有幾個叉麻將的高手在場時,你就不會有好運氣了。因為早在好多年以前,我們就決定投資股票市場,那可不管什麼技巧,只講運氣。這一着,你媽也贊同的。”安梅阿姨數了數堆着餛飩的盤子。她已經做了五行,每行八隻。

“五八得四十,八個人每人吃十隻,還得做五行。”她自言自語一番後,又開始包了。

“大家都變聰明瞭。如今,我們都能公平地平攤輸贏。我們去股票市場尋覓福氣,在麻將牌裏尋覓樂趣。麻將台上的輸贏數目很小,贏家拿進鈔票,輸家則拿餐桌上餘下的菜餚,皆大歡喜。聰明嗎?哈哈。”安梅阿姨手下的餛飩越來越多,她做得飛快練,似乎本不用費什麼心思。

我媽過去一直就是這樣數落安梅阿姨:她從不認真思考她正在着手做的事。

“她一點不笨,”有次媽對我説“就是沒膽魄。上禮拜我幫她出了個主意,我説,我們去領事館替你兄弟申請個身份證吧。她一聽,便火燒眉般立時三刻就要去辦。過後,卻又聽到她對別人抱怨着:‘誰知道人家的底細?’當時那人就跟她説,她這樣做,會給她在中國的兄弟惹麻煩的。他還説,美國工業聯邦政府會因此把她列入某種名冊裏,令她以後在美國也會遭到某種麻煩。比如,他們不會讓你享受房屋貸款,因為你兄弟是個共產黨員。我就對她説:你怕啥。你已經有了一幢自己的房子了。但她還是膽小。”

“別看安梅阿姨整價這般忙忙碌碌,”我媽説“但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忙點啥。”我現在看到的安梅阿姨,是個七十多歲、矮個頭慪背的老太太了。她鬱鬱寡歡,邁着瘦骨伶仃的‮腿雙‬忙碌着。她有老年婦人那種平坦而柔軟的指尖。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安梅阿姨做了些什麼,以至引起我媽對她如此苛求。其實豈止安梅阿姨,其他朋友,乃至對我爸、媽都覺得有種種的不夠、缺陷和失調。她向來以“五行”的缺損來衡量周圍的人。

對“五行”的理解,則是據她自己對有機化學的理解。她跟我説:“火”太盛,則脾氣大,比如我爸。媽常常要指責他煙的陋習,為此,常惹得爸暴跳如雷。我想現在他之所以常對媽覺得內疚,一定是自覺當時,從來沒有好好聽聽媽憋在肚裏的話。

“木”少了的人,就不大會有主見,耳朵皮太軟,比如安梅阿姨。

“水”太多的人,向也多,不易集中力,比如像我:學了半拉子的生物,又轉向藝術,隨後,當上個小小的廣告代理商的秘書,這時無論是我的生物課還是藝術課,都只是半途而廢。而現在,又當上個自由撰稿人。

從前我從不在意她那一套,將此作為是中國人的信,那一套只是適合中國的社會環境。二十多歲時,我選讀了心理學,我便試圖説服她,不要對人太苛求,這不是一種好的教育方法。

“有一所專門研究人的心理的學校説過,”我説“父母不要老是批評孩子,相反,卻應多多鼓勵他們。要知道,人們之所以起而奮之,就是為了要合世人的託付和期望,而當你只是一味地批評,似乎就意味着,你希望的只是失敗。”

病就是出在這裏,”媽這樣説“你從來就起不來,懶得起而奮之,那怎麼能合別人的託付和期望呢?”

“吃飯了。”安梅阿姨端出一鍋熱氣騰騰的餛飩,快樂地吆喝着。桌上堆着大量的吃食,晚餐是自助餐的形式,就像桂林故事裏的聚會一樣。爸正在替自己夾炒麪。炒麪盛在一隻大號的鋁鍋內,四圍擱着小塑料包醬油,那一定是安梅阿姨從克萊門街買來的。餛飩散發着誘人的香味,面上飄着一層葱花。還有一大碟炒雜燴,帶甜味的烤豬被切成硬幣般大小,還有那種被我稱為“手指”的好東西,一卷一卷的,麪粉制的皮子很薄,裏面的餡子是各不相同:有豬糜、牛糜、蝦仁,還有些我叫不出名字,那是我媽常常加工的“營養口口。

這些人的吃相,可真是不大雅觀!好像人人都處在飢餓狀態,一個個狼虎嚥。

那烤豬,被他們一塊接一塊地送入肚中。他們與桂林的那些女人們到底不一樣,他們的食品,要可口美味多了。

他們吃得很快,完了,男人們便起身離座。於是,似約法三章般,女人們留在桌子邊,斯斯文文地把所剩下的佳餚吃完,然後,把碗碟端進廚房堆在水槽內,再依次洗手,她們用力地擦着雙手。也不知是誰發起這樣的儀式。我也跟着把盆碟放入水槽內,然後洗手。女人們正在談論着龔家的這次中國之行,她們邊談邊向公寓後面走去。另一間房裏,喜福會的叔叔們早已在撲克桌邊就座。那裏原是許家四個兒子的卧室,那些寢具箱和油漆剝落的梯子至今還放在裏面。喬治叔叔正在發牌,手勢之練,就像在賭場裏混跡過似的。父親拿出黑貓牌香煙待客,自己嘴上自然也叼上一支。

我們來到後房,這以前是許家三個女孩子的卧室。我們自小一起玩耍,現在她們已各自成家,而我,又重番回到她們房裏來玩耍。一切似乎都沒改變,除了有一股濃重的樟腦味。我覺得,似乎羅絲、絲和蓋麗絲,立時會走進來。白的線織牀罩磨損得幾乎成半透明狀。那陣,羅絲和我兩人常愛躺在上面邊談論着男孩子,邊撥着上面的小穗子。什麼都保持着原狀,除了房間中央多了一隻桃花心木的麻將桌。桌邊是一盞黑杆落地燈。杆上挑起三盞蛋形的聚光燈泡,猶如一棵寬葉橡皮樹。

並沒任何人指點我:“喏,這就是你媽的位置。”然而,甚至在大家還未各就各位前,我就有一種覺,這張靠門口的座位,就是我媽的。那是桌子的東首。

東方,是萬物起始之源。我媽説過,這是太陽昇起的地方,是風向的起源。

安梅阿姨在我左側入座,然後把麻將牌往綠呢桌面上一倒,説:“洗牌。”大家伸手抹着牌,骨牌互相撞擊着,發出悶悶的嘩嘩聲。

“你的牌藝有你媽好嗎?”坐在我對面的琳達阿姨,繃着臉問我。

“念大學時,我曾和幾個猶太人稍稍玩過。”

“噢,猶太麻將!”她不屑地拉長着聲音。

“那完全不一樣。”我媽也常這麼説,但她從不解釋為什麼。

“或許今晚我不應該就上桌子,我應先在一邊看看。”我提出來。

琳達阿姨生氣了,覺得我像小孩子般不懂事:“我們總共只三個人,怎麼?就像只台子只有三隻腳,三缺一。映姨的丈夫去世了,她就叫來了她的兄弟。你父親把你叫來,也是因為同樣的道理。”我曾問過母親,猶太麻將和中國麻將究竟有什麼不同。然而她的回答,卻令我不清,她所指的是麻將玩法的不同,還是對中國人和猶太人本身的看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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