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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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們決定把每週一次的聚會,變成過年一樣的節,令每一週都有一個機會可以忘記過去。我們不讓自己想到任何不快與憂愁,就是要吃喝玩樂,自尋快樂。我們賭錢,講最美好的故事。每個星期,我們都期待着一次歡悦,這種期待,成了我們唯一的快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將自己的聚會命名為‘喜福會’了。”我母親,通常總是以樂觀的口氣來結束這個故事。她老愛炫耀自己的牌藝是如何高超。
“我手氣好,總是贏家。人家開玩笑地稱我為‘賊門檻’,”她説“我贏到手好幾萬呢。但我並未發財。那個時候,鈔票不值錢,連草紙都不如。我曾説過,一張票面為幹數的鈔票,還不夠揩一次股呢!”我從來只認為,母親的桂林故事,不過是個中國神話而已。故事的結局,也常常是多變的。比如那張票面上千的鈔票,她説,用它買來半杯米,將米煮成一鍋粥,然後用這鍋粥與別人換來兩隻豬蹄,又再將兩隻豬蹄換成六隻雞蛋,六隻雞蛋後來又孵出六隻小雞…她的故事也因此不斷得到發展和補充。
有天晚上,我向她要求買架半導體收音機,她沒同意,於是我就生了一個鐘頭的悶氣,一聲不吭。她便説了:“你為什麼總要惦記一些你從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呢?”於是,她將桂林故事的另一個結尾給我講開了。
“一天早上我家來了個軍官,”她説“他是來通知我立即去重慶我丈夫處。
我明白他是要我離開桂林。一旦本人打到桂林,我們這些軍人家屬可是沒好果子吃的。可叫我怎麼去重慶呢?桂林
本已不再往外地發車了。虧得那位南京小姐,她通過一個
人,為我搞到一輛運煤的獨輪小板車。
“我把行李,還有那對雙胞胎孩子,都放在獨輪車上。就在我推車離開桂林的第四天,桂林失守了。一路上,逃難的人羣中,不時傳來本人在血洗桂林的消息,那真是太可怕了。直到桂林失守的最後一天,國民黨詞嚴義正地表示,桂林是安全的,是受國軍保護的。就在當天
本兵入侵桂林後,滿街還散亂地丟棄着關於報告國軍大捷的號外,而它們上邊,則躺滿着無辜者的屍體,就像砧板上的魚一樣,橫七豎八的。他們多為女人、老人和小孩,真叫人慘不忍睹。
病就出在他們一直對國軍懷着希望。結果你看,連命都丟了。聽到這樣的慘聞,我只是咬牙趕路,步子越邁越急。每跨一步,我就們心自問:他們是不是很笨?他們這算不算有勇氣?
“我急急地往重慶方向趕路,直到車輪終於報廢了,我不得不扔掉那張華麗的紅木麻將台。那時連哭都顧不上了。到後來,我就將圍巾結成兩個吊袋環搭在肩頭,兩邊各兜着一個孩子,兩隻手各提一隻口袋,一邊是衣服,另一邊是吃食。我提着它們徒步趕路。走呀走呀,手腕處被勒得血模糊,鮮血順着手腕淌到掌心,滑膩膩的令手指直打滑,我再也握不住任何東西了,於是,我鬆開了左手,又鬆開了右手…
“沿途,人人都是這樣,放棄了手裏最後的希望。路面猶如是珍寶砌成,價值連城。成匹成匹美的錦緞、古書、祖宗尊像、木器傢俱…還有整籠的小鴨。它們起先還呷呷地叫個不休,後來,終於安靜下來,最後,竟是紋絲不動了。一路上還有人們扔下的銀器。但
疲力竭的人們,對這些眼睛都不掃一下,絕望的人們對什麼都不會動心。最後,待抵達重慶時,我已是子然一身,兩手空空然,除了套在身上的三件漂亮的綢衣。”
“子然一身?”我緊張地着氣,懷疑着這個故事的真實
。
“那…兩個孩子呢?”母親頭也不抬,乾乾脆脆地表示這個故事已經沒有“以後”了。
“你的父親不是我的前夫,你也不是那兩個孩子中的一個。”話再説回來,今晚的喜福會活動在許家。我一進門,第一個見到的,卻是我爸。
“她來了,從來是不守時的。”他對眾人宣佈似地説。這話倒也不假,其他各位都早已到齊了。七家人家的成員,大多已七老八十了。他們緩緩地把視線轉到我身上,在他們眼中,我是一個三十六歲的大孩子。
我極力讓自己鎮靜自若。上次見到他們,還是在我母親的葬禮上。那時我悲痛絕,幾近不能自持。他們必定會嘀咕,我這樣的一個人,怎能取代我的母親呢?一個朋友曾跟我説過:我長得很像母親,舉止文雅,有着小姑娘般的清脆悦耳的笑聲及嬌嗔的睇視。有一次我羞答答地把這話告訴母親,她卻似受了侮辱般申辯着:“你與我差遠了,你對我瞭解多少?怕百分之一都沒有!那怎麼可能像我呢?”她説得對。因此在喜福會,我怎能勝任做我母親的替身呢?
“阿姨、伯伯。”我向在座的一一頷首招呼過後,並徑自過去站在父親身邊。
通常對這些家庭的朋友們,我都是以“叔伯姨”①相稱。
爸正在看龔家最近在中國旅遊的照片。
“看看吧。”説着,他指着旅遊團站在寬闊的石台階上的團體照。這張相片一點也沒顯出什麼中國的背景,倒像是在舊金山或其他什麼城市照的。但父親似只是心不在焉地瀏覽着這些照片。其實他從前並不是這樣,他以前是很仔細很頂真的。但不知什麼時候起,他變得不一樣了。
我想,那是因為母親故世的緣故吧。
“看這一張。”他説着,手指着一張説明不了什麼的照片。
①西方人通稱先生太太。——譯者注許家的居室裏,總是瀰漫着一股濃重的油膩味。在小小的廚房裏烹飪太多的中國菜,油氣就很容易積澱起來。我至今記得,每每母親上別人家或餐館時,總會皺着鼻子輕聲地,卻又説得人人都聽見:“我都覺得鼻子給油氣黏住了!”我已有好幾年沒上許家了。但那間起居室還是與我記憶中的一樣,絲毫沒有變動。自從安梅阿姨和喬治叔叔,在甘五年前從唐人街搬到這落區後,他們便置買了一套新傢俱。還是那套
黃塑料貼面,保養得還有幾成新的傢俱。也還是那張青綠
的蘇格蘭布的轉角長沙發,和富有殖民時期風格的桌子,是槭木質的,吊燈還是那盞有裂縫的贗品瓷器,只有那捲廣東銀行贈送的掛曆,是每年調換的。
這些傢俱我都記憶猶新。因為在我們小時候,安梅阿姨從來不讓我們觸摸一下她的所有傢俱,除非上面蓋着塑料布。每逢喜福會的活動,我的父母便帶我一起去許家。因為我是客人,因此我也必得看住其他的小孩子,這裏有這麼多的小孩子,似乎每次都會發生諸如撞疼頭跌痛腳的事。
“你得管住他們,”我母親這樣對我説,其含義就是,如果有誰摔破皮,或者燙傷啦,不見了,打碎什麼了,把什麼給髒了,不管是誰,反正都是我的過失。
那時,她和安梅阿姨都穿着有趣的硬邦邦的立領中國式衣衫,前繡着花卉,這樣的衣服對真正的中國人來説,是太時髦了,而在美國的聚會上穿,又顯得太古怪。
那時,在母親還未與我講述過桂林故事時,我想象中的喜福會,是一個有着特殊儀式的社團,好比三k黨的集會及電視片中印第安人出征前的典禮,反正有着一套神秘古怪的儀式。
然而今天晚上,一切都顯得很平常。喜福會的阿姨都穿着長褲,配着澤鮮豔的花襯衫和式樣各異的、結實的跑鞋。我們圍桌而坐,餐桌上端,垂着一盞西班牙式的枝形大吊燈。喬治叔叔戴上雙光眼鏡,開始宣讀會議記錄:“我們賬面上資金為24,825元,約每對夫婦為6206元,每人約3133元,賣出隆巴羅股票損蝕其中的6又3/4,買進一百股斯密史國際股票,這裏要
謝琳達和丁童為我們吃進這批股票。噴,赤豆湯很好吃。三月份的喜福會聚會,我們不得不暫停一次。很遺憾,我們親愛的朋友素雲離開了我們,向坎寧·吳全家表示
問。喜福會主席、書記喬治·許謹告。”我原以為,大家會談及一陣我母親,唸叨着她的種種好處。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讓我在麻將台上替代母親,以作為眾人的一種寄託,繼續母親的得之於桂林那個暑夜的啓迪。
不料,眾人只是冷淡地點點頭表示對合約的贊同,這其中也包括我父親。在我,卻似覺得,某些新鮮事,已填了母親所留下的空缺。
這時,安梅阿姨緩緩起身去廚房準備吃食,而琳達姨,母親最要好的朋友,則踱到那青綠的沙發前坐下,
疊着手,看着那些還圍坐在餐桌邊的男人們。映映阿姨——幾乎每見着她一次,就發現她增加了幾條皺紋,則從編結袋裏拿出一件小小的藍衣服開始忙活了。
喜福會的叔伯們開始談論着他們興趣的股票。傑克,即映姨的弟弟,頗為熱衷加拿大某金礦公司發行的股票。
“這是對付通貨膨脹的最好手法:刀切豆腐兩面光。”他有權威
地説。在這些人中他的英語最好,聽不出什麼生硬做作之處。這些人中要數我媽的英語最糟糕,而她總強調,她的中文是眾人中最好的。她會講一口標準的國語。
“今晚還打麻將不?”我湊着映姨的耳朵大聲問,她有點耳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