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劍舞陽聚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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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火,烈中天。

庭中兩人劇鬥正急。一人使了招“白鶴亮翅”身子斜斜躍起,手中寶劍宛如鶴嘴般啄向對手。他那對手凝目注視着啄來劍尖,身形端凝不動,等那劍尖刺到面前,招式已然用老,身形陡然向後退了半步,寒泓似的劍尖已然刺空。他卻趁着對手一愣,寶劍倏然探出,閃電般連拍三拍,正是崆峒派的絕技“三潭印月”他這時後發制人,已然盡數搶到了先機。先前那人措手不及,被他這連環三招得連連後退。先前那人劍光越縮越小,勉強將身子護住,眼看已是不敵。後出劍那人冷笑道:“這種本領,也想覬覦舞陽劍麼?”猛聽一聲大響,卻是先前那人一腳踹在背後柱上,身子藉着反彈之力,劍勢如怒,轟然與對手相擊。對手猝不及防,被他這劍震得雙手發麻,幾乎握不住手中長劍。那人也是一聲冷笑:“這種本領,也想覬覦舞陽劍麼?”這幾下兔起鶻落,彩至極,看得廳中眾人都緊張得不過氣來。那兩人都知對手是勁敵,劍招俱是一緊,鬥得更狠了起來。

廳中間坐了位威武的老人,似乎是此間主人,也如廳中眾人一般,被兩人的鬥劍引,捻着鬍鬚,目不轉睛地瞧着。他身邊偎了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一身火紅的衣服,映得白生生的小臉紅撲撲的,就如畫上的火孩兒一般。她卻打了個哈欠,用胖乎乎的小手拍着嘴巴,嘆道:“這兩人的武功差勁得很,打來打去就是這麼幾招,實在沒勁。”那老人急忙搖手止住她,偷眼看去,廳中諸人全為劍鬥引,無人注意這頑童之語,才放下心來,低聲道:“崑崙、崆峒乃武林中有名的門派,我既然召開這劍神之會,怎能不邀請他們?”那小女孩撇了撇嘴:“他們第一代的長老一個沒來,只派了幾個二代弟子來醜,顯然是沒將我們神威鏢局放在眼裏麼。”那老人嘆了口氣:“這些名門正派向來自視極高,要是真有第一代長老們來了,那倒是怪事了。不過我本也沒寄望於此。”小女孩笑道:“難道還有人比這些名門正派厲害?比我們神威鏢局又如何呢?”那老人搖頭道:“武林中人才輩出,誰又能説比誰更厲害些?但這幾年長江後推前,竟然出了幾位少年人物,都是自出道來百餘戰,卻是一戰都沒敗過!”那小女孩的眼睛亮了,興奮道:“是誰這麼厲害?爹你一定要説給我聽!”那老人微微一笑,大的手掌輕輕撫在小女孩頭上,柔聲道:“我正要説給你聽。第一位便是六扇門中的‘鐵面神捕’鐵恨。據説無論多麼兇狠的大盜,從無一人能從他手中逃過。多麼複雜詭異的案子,只要經他手,無不指得破。近幾年鐵恨已經成為江湖上的忌,凡他駐足之處,當真是海宴河清,再無人敢犯案。

“第二位‘玉手神醫’李清愁,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醫術如神,當真能活死人生白骨。他醫、武相輔相成,自成一家,幾臻化境。此人生淡泊,不喜與人接,生得更宛如女子,但當祁連七寇被他‘醫’死之後,就再無人敢輕視他了!

“第三位的名號卻簡單,劍神!”小姑娘冷笑道:“江湖中用劍之人何止千千萬萬,他憑什麼稱神?”那老人嘆道:“這個問題也有很多人想問,有的人用刀問,有的人用槍問,更多的人是用劍問。但無論問的人有多少,卻沒有一人知道答案,因為他們都已成死人!”他頓了一頓,續道,“直至今,還有不少人想問,但真敢去的人卻不多了。那柄劍不應該説是劍神之劍,而應該説是魔劍!”他的手抖了一下,似乎“魔劍”二字本身就有種神秘的魔力,一旦被人提起,就立即攜着鋪天蓋地的恐懼席捲而來。他抓住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神猶自未定。

小姑娘漂亮的眼珠轉了一下,笑道:“爹爹是不是見過這柄劍?”那老人身子又是一抖,酒杯突地在空中頓住,良久,黯然道:“見過!

如果可能,我真的不想再見到這柄劍!”他終將酒杯送到嘴邊,一仰頭,猛灌了下去。小姑娘眨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突地笑道:“聽爹爹這麼一説,我倒等不及想見見這柄劍了。”那老人道:“傳言此人平生一無所好,只是酷愛寶劍,所以我才專門尋來了當年第一名俠於長空的舞陽劍,撒下帖子開這劍神大會,就是想將他來。”要知十年前,於長空號稱古往今來武功第一高手,他的佩劍當然是學劍之人必爭之寶。於長空目空一切,當年獨力約戰天羅教十大高手。庭湖上一戰,雖終取勝,卻內力竭盡,不即死。此役撼動天下,而天羅教高手為之一空,終於被八大門派趕出中原,至今一蹶不振。而於長空的舞陽劍也就此失散,誰知十年後,卻落到了神威鏢局手上,來開此劍神大會。神物英靈,當也不枉了。

那老人目光盯在案上那隻細長漆黑的木盒上,慢慢道:“他若是不來,我這十萬兩銀子可就白花了。”小姑娘笑道:“不是還有鐵恨跟那漂亮神醫李清愁麼?”那老人道:“鐵恨追大盜去了北,只怕三五個月回不來。至於李清愁,一個月前有人在瀘州見到過他,半個月前再傳來消息時,他已經到了雲南。他這一入苗疆採藥,恐怕時間更久。若是劍神再不肯來,只怕…只怕…”他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彷彿瞬間蒼老了許多。

小姑娘捧起一杯酒,送到老人嘴邊,輕笑道:“爹爹不要擔心。只要此人還活在世上,女兒就有辦法讓他幫咱們。”那老人見愛女宛然承歡之態,不展顏一笑:“那爹爹就再也不用擔心了!”小姑娘兩隻新月般的眉輕輕彎起,盈盈道:“爹爹,這劍神叫什麼名字?”老人了口氣,緩緩吐出:“郭敖!”眾人就覺眼前一花,一人落在庭中。時雖正午,但大家只覺一陣寒氣升起。

只見這人一襲黑衣,緊裹全身,只出兩隻眼睛。但那是眼睛麼?廳中老人自命見多識光,閲人無數,但被這雙眼掃過,仍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那雙眸子像貓般眯着,開闔之際,一絲細微的碧光閃爍,卻如最寒冷的玄冰,將一切温暖去。現在這雙眸子如針般盯在眾人身上。

老人深了口氣,道:“這位大俠…”那人忽然截口:“你可知我是誰?”他的聲音中竟似有種奇異的引力,小姑娘忍不住順着他的話意問道:“你是誰?”黑衣人尖聲道:“我叫袁獨。”庭中霎時一片寂靜。那小姑娘遊目望去,只見眾人面上都是一片驚駭,驚駭中竟然還夾雜着幾分惶急。連她爹爹的臉,都變得極為詭異。

老人喃喃道:“你就是袁獨?”黑衣人自傲答道:“我就是袁獨!”老人卻彷彿沒有聽到,仍然自言自語:“你就是袁獨?”小姑娘見爹爹猶如失了魂般,顯見心中怕得厲害,不由笑道:“他説了他是袁獨,怎麼爹爹不信麼?”袁獨咯咯笑道:“他不是不相信,他是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小姑娘忽閃着大眼睛,笑道:“為什麼?”袁獨冷冷道:“因為我若真是袁獨,想要這柄劍的人就慘了。”只見他嘴角牽動,出了個極為詭異的笑容,“你不妨試試這裏有誰敢出手與我搶這柄劍。”這一笑之下,更如地獄幽靈一般。雖時方中午,太陽炎炎,庭中眾人身上都是一冷。

小姑娘四下張望,然而眾人似乎真的噤若寒蟬,一點聲息都不敢出了。

江湖傳説,袁獨手中的劍很少用來殺人,大多數時候,它都是用來吃人的。人們都説,袁獨在動手取人命之前,必將對手身上的筋割得七零八落,然後生生吃掉。不要説被吃之人,只要眼見過這種酷殺的人,都恨不得刺瞎自己的雙眼,不再看這慘狀。所以一直有種傳説,袁獨本不是人,而是來自陰間的惡鬼;或者説他本來是人,只是已經死了很久,卻終於得到一個機會將靈魂出賣給惡魔,作為復活的條件。

可是小姑娘偏偏不信這些傳説似的。她看了眾人一眼,生氣道:“你們為什麼不去和他一戰?”她拼命頓足,可愛中透着幾分好笑。然而滿座之人卻沒有一個能笑得出來,紛紛低下了頭,不敢看她。

小姑娘見沒人理她,怒道:“要是有人肯出手,我…我就嫁給他!”她這話想要故作老成,偏偏稚氣十足,可是當此之時,誰又能笑得出來?

袁獨啞聲道:“小姑娘,你若是急着嫁人,可千萬別挑這個時候,一不小心,我殺了你未來的夫婿,你可就只能做寡婦了!”那小姑娘雖然臉皮非薄,可也被他説得滿面通紅,不住一跺腳,向內廳跑去。

卻聽一人朗聲道:“誰要急着嫁人?怎麼不等等我?”那小姑娘眼睛頓時一亮,嬌聲道:“就是我!你是哪位英雄?”神威鏢局的院牆雖然不是很高,但鏢局本就是吃江湖飯的,道上的朋友可也得罪了不少,倒不得不防,因此,牆頭上不但撒了黑灰碎釘,而且上張鐵網,網上滿布毒針蒺藜,當真是飛鳥難越。但此刻,這牆上卻突然出現了一位年輕人,他雙足立在鐵網之上,竟似非常舒服愜意一般。

待看清年輕人樣貌,小姑娘的眼更加亮了。那年輕人負手而立,身上着一件簡簡單單的布白衣,漿洗得乾乾淨淨,此外別無飾物。只是面容俊秀,膚白中透紅,神微赧,似乎尚不習慣在這許多人前面。若不是他顯了這手高明的武功,只怕庭中眾人十人倒有九人要將他當作深居閨閣的女子。

那小姑娘腦中靈光一閃:“你是不是李清愁?”那人笑道:“李清愁?去年我還跟他喝過酒呢。怎麼,你也認識他?”那小姑娘失望地搖搖頭,忍不住嘆了口氣。牆上那人卻目光炯炯,盯着她上下打量,繼而微笑道:“我聽這裏有人急着嫁人…是不是你?”那小姑娘羞道:“我…我只是一時…”她再也説不出話來,只因那人的目光實在太厲害——他倒真像在打量自己的新娘子似的。

厚臉皮的女人若是遇到厚臉皮的男人,那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就算她是個才十三四歲的女人也一樣。

但幸虧每個女人都有她的法寶,這小姑娘也不例外。她骨碌着大眼,突道:“叔叔,你要我嫁給你也行,但我嫁人可是有條件的!”那人“哦”了一聲,神似乎倏然變得緊張起來,似乎生怕自己達不到,到手的新娘會飛掉一般:“什麼條件?”小姑娘葱細指尖尖翹起,向前一指:“這條件就是趕緊把這個自我覺很好的人趕出去!”她所指的正是袁獨。

袁獨似乎也是個厚臉皮的人,小姑娘和年輕人如此一問一答,他的眼睛只在劍上,連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那年輕人頓時鬆了口氣:“這條件好辦得緊,你就等着出嫁吧!”袁獨突然冷道:“你還是等着做寡婦吧!”——迅捷出劍!一道烏光宛如潑墨一般,從淡青的天幕中直劃而下。一聲碎響,牆上那人突然一個倒栽葱,直落下來。他立足的鐵網從中斷成兩截。小姑娘一聲尖叫,臉都駭得變了顏。庭中一陣驚呼。沒有人能想到袁獨的劍風竟能擊出如此之遠!

袁獨臉上泛起一絲殘酷的笑容。似乎別人越是憂愁恐懼,他便越能從中得到樂趣一般。

他的墨劍回掠,卻倏然頓住,他的身形也跟着頓住,臉上滿是驚駭,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似乎突然有什麼奇異的事情發生。

小姑娘也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卻赫然看到牆上那人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她不住一聲歡呼!那人向她微笑致意,着肚子站了起來,苦笑道:“我這人身子一向弱得很,最經不起涼風吹了。你突然扇過來這麼急的風,可不是要我的老命麼?”袁獨哼了一聲,墨劍嗡然作響,一劍斬出。那人突地大叫道:“慢着!”袁獨一怔,墨劍來勢頓緩。那人轉頭對小姑娘道:“這肚子可實在痛得厲害。你能不能給我杯熱水,壓它一壓?否則你未來良人只怕敵不了這墨魚一劍。小姑娘“嗤”的一笑,道:“可以啊!——你怎麼叫他墨魚?”那人低聲道:“你看他全身烏黑,拿了把劍也黑得像燒焦的骨頭一般,不是墨魚是什麼?我本想叫他烏賊,可他又不偷東西,好像跟‘賊’字粘不上邊,那就只好委屈墨魚兄了。”説話間,那小姑娘滿滿倒了杯熱茶,遞到他手中。那人微微一笑,擎高了手來接。

他本就比小姑娘高出很多,小姑娘只好抬起腳來,將杯子伸高遞去。那人又是一笑,笑容卻帶了説不出的促狹之意,盯着她道:“這是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小姑娘頓時羞紅了臉,轉身走,卻突地神一變,急叫道:“小心!”那人陡地伸手,抓住小姑娘的手掌,勁力微吐,他的身影突然變成了兩個!這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轉瞬之間,兩個身影又重合為一個。但就是這一瞬間,卻已躲過了追命索魂的墨劍!那人雙手並不鬆開,帶着小姑娘橫移兩丈,這才轉過身來,面沉如水,盯在袁獨的身上。方才偷襲一劍無聲無息,若不是那小姑娘機警,叫得及時,恐怕他此時已成亡魂。

袁獨不住冷笑,墨劍猶如毒蛇般輕輕動,發出噝噝的嘯響。那人冠玉般的面容漸漸變青,猶如白玉中注入了層煙霧,越沉越濃。顯見正自凝運真氣,預備雷霆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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