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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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曹丕,弟弟曹植,兄弟倆關係尷尬。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傳説,對曹丕不大有利。説的是,曹死後曹丕繼位,便想着法兒迫害弟弟曹植,有一次居然弟弟在七步之內寫成一首詩,否則就將其處死。曹植立即出四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生,相煎何太急?

這個傳説的真實無法考證。記得劉義慶《世説新語》裏已有記載,但詩句有些出入。我的判斷是:傳説中的曹丕,那天的舉動過於殘暴又過於兒戲,不太像他這麼一個要面子的聰明人的行為;但這四句詩的比喻卻頗為得體,很可能確實出於曹植之口,只不過傳説者虛構了一個面對面的話語情境。

中國人最經受不住傳説的衝擊。如果傳説帶有戲劇和刺,那就更會變成一種千古愛憎。但是,越是帶有戲劇和刺,大多離真實也就越遠,因此很多千古愛憎總是疑點重重,想起來真讓人害怕。

傳説中的曹是違背朝廷倫理的,傳説中的曹丕是違背家庭倫理的。中國古代的主思維,無非是朝廷倫理再加上家庭倫理,結果,全被曹家顛覆了。父子兩人,正好成了主思維兩部分的反面典型。

在歷史上,曹丕登了大位,曹植終生失意,但這是在講政治。如果從文化的視角看去,他們的高低要換一下,也就是曹植的地位要比曹丕高得多。

應該説,曹丕也是傑出的文學家。我此刻一想,可以説出三項理由。其一,他寫了不少帶有民歌彩的好詩,其中一半是樂府歌辭,並且由他首創了形式完整的七言詩;其二,他寫了文學理論作品《典論·論文》,第一次宏觀地論述了文學的意義、體裁、風格、氣質;其三,他曾是一個熱心的文壇領袖,身邊集合了很多當時的文人,形成過一個文學集團。

曹丕的作品,本來也很可讀讀,尤其像兩首《燕歌行》。但他不幸受到了圍堵對比,上有父親,下有弟弟。一比,比下去了。

曹植由於官場失意,反倒使他具備了另一番悽悽涼涼的詩人氣質。他的詩,前期透出貴公子的豪邁、高雅和空泛,後期在曹丕父子的嚴密監視下,子越來越不好過,筆下也就出現了對純美的幻覺、對人生的絕望,詩境大有推進。其代表作,應該是《洛神賦》和《贈白馬王彪》吧。他的風格,鍾嶸在《詩品》中概括為“骨氣奇高,詞采華茂”大致合適,又稍稍有點過。在我看來,曹植的問題可能正是出在“詞采華茂”上。幸好他喜愛民歌,還保存着不少質樸。近人黃侃在評述《詩品》的這個評價時,覺得曹植還有“不離閭里歌謠之質”的一面,這是必要的補充。

父子三人的文學成就應該如何排序?

先要委屈一下曹丕,排在第三。不要緊,他在家裏排第三,但在中國曆代皇帝中卻可以排第二,第一要讓給比他晚七百多年的李煜。

那麼,家裏的第一、第二該怎麼排?多數文學史家會把曹植排在第一,而我則認為是曹。曹植固然構築了一個美豔的神別苑,而曹的詩,則是礁石上的銅鑄鐵澆。

四父子三人,權位懸殊、生態各異、格不一,但一碰到文學,卻都不約而同地悟到了人世險峻、人生無常。

這是叢林邊這一家子的共同語言。

或者説,這是那個時代一切智者的共同語言,卻被他們父子三人最深切地悟了、最鄭重地表達了。

照理,三人中比較缺少這種悟的是曹丕,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例如三十歲的時候他被立為魏太子,應該是最風得意的時候吧,但就在這一年,中原瘟疫大免費,原來曹丕的文學密友“建安七子”中僅餘的四子,即徐幹、陳琳、應瑒、劉楨,全部都在那場災難中喪生。這讓曹丕極其傷。他在寫給另一位友人吳質的書信中,回憶了當年文學社團活動的熱鬧情景,覺得那些青年才俊身在快樂而不知,確信自己能夠長命百歲,但僅僅數年,全都凋零而死,名字進入“鬼錄”身體化為糞土。由此曹丕想到,這些亡友雖然不如古人,卻都很傑出,活着的人趕不上他們了。至於更年輕的一代,則讓人害怕,不可輕視,但我們大概也無緣和他們來往了。想想自己,素質僅如犬羊,外表卻如虎豹,四周沒有星星,卻被蒙上了虛假的月之光,一舉一動都成了人們的觀瞻對象。這種情景,何時能夠改變?

這封私人通信,因寫得真切而成了一篇不錯的散文。

從這封信中可知,這位萬人追捧的魏太子,內心也是清醒而悲涼的。

內心悲涼的人,在出入權位時反倒沒有太多的道德障礙。這一點,曹丕與父親曹有共同之處,只不過在氣魄上小得多了。

至於曹植,一種無權位的悲涼貫穿了他的後半生,他幾乎對人生本體提出了懷疑。天命可疑,神仙可疑,時間可疑,一切可疑。讀讀他那首寫給同父異母的弟弟曹彪的詩,就可以知道。

曹家的這些悟,最集中地體現在他們生命的最後歸宿——墓葬上。

將人生看做“朝”的曹,可以把有限的一生鬧得轟轟烈烈,卻不會把金銀財寶堆在死後的墓葬裏享受虛妄的永恆。作為一個生命的強者,他拒絕在生命結束之後的無聊奢侈。他甚至覺得,那些過於奢侈的墓葬頻頻被盜,真是活該。

在戎馬倥傯的年月,很多大大小小的軍事團隊都會以就地盜掘富豪之墓的方式來補充兵餉。據説,曹也曾命令軍士做過這樣的事,甚至在軍中設置過一個開發墓丘的官職,叫“發丘中郎將”這個名稱,有點幽默。

既鄙視厚葬,又擔心自己的墳墓被盜,因此竭力主張薄葬。他死時,遺囑“斂以時服,無藏金銀財寶”所謂“時服”也就是平常所穿的衣服。

他的遺囑是這樣,但他的繼位者會不會出於一種哀痛中的崇敬,仍然給以厚葬呢?這就要看曹丕的了。他是繼位者,一切由他決定。

我們並不知道曹丕當時是怎麼做的,但從他自己七年後臨死時立的遺囑,可以推想七年前不可能違背曹薄葬的意願。

曹丕的遺囑,對薄葬的道理和方式説得非常具體。他説,葬于山林,就應該與山林渾然合於一體,因此不建寢殿、園邑、神道。他説,葬就是藏,也就是讓人見不着,連後代也找不到,這才好。他説“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尤其厚葬更會引來盜墓,導致暴屍荒野,只有薄葬才有可能使祖先稍稍安靜。最後,他立下最重的詛咒,來防止後人改變遺囑,説:“若違今詔,妄有所變改造施,吾為戮屍地下,戮而又戮,死而重死。”真是情辭剴切,信誓旦旦,絲毫不留餘地了。

那麼,我敢肯定,曹氏父子確實是薄葬了。

由於他們堅信葬就是藏,而且要藏得今人和後人都不知其處,時間一長,就產生了“曹七十二疑冢”的傳説。

大約是從宋代開始的吧,説曹為了不讓別人盜墓,在漳河一帶築了七十二座墳墓,其中只有一座是真的。後來又有傳聞,説是有人找到過,是漁民,或者是農人,好像找到了真的一座,又好像是七十二冢之外的…

於是當時就有文人寫詩來譏諷曹了: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冢。

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餘機到丘壟?

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盡發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屍。

詩一出來,立即有人誇獎為“詩之斧鉞”用現在的話,就是把詩作為武器,直刺九百年前的曹

這就是我很不喜歡的中國文人——據一個謠傳,立即表示“我不疑”而且一開頭就上升到政治宣判,斷言曹之罪是絕了“漢統”據我們前面的分析,僅憑曹的那些詩,就足以説明他是漢文化的合格繼承者,他們所説的“漢統”大概是指漢朝的皇族血統吧。如果是,那麼,漢朝本身又曾經絕了什麼朝、什麼統?再以前呢?再以後呢?比曹晚生九百年而經歷了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卻還在追求漢朝血統,這樣的文人真是可氣。

更可氣的是,這個寫詩的人不知怎麼突然自我膨脹,居然以第二人稱與曹對話起來,説自己想出了一個絕招可以使曹的“疑冢陰謀”徹底破敗,那就是把七十二冢全挖了。

我不知道讀者聽了他的這個絕招作何想,我覺得他實在是像其他很多中國文人,把愚蠢當做了聰明,也不怕別人牙酸了。就憑這樣的智力、這樣的文筆,也敢與曹對話?

我想,即便把這樣的低智族羣除開,曹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找不到對話者的。以前曾經有過一些,卻都在那次瘟疫中死了。因此,他們也只能消失在大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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