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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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山呼萬歲的聲裏搜尋,一眼就看到人羣中跪地叩拜的素以。他暗自雀躍,帶着欣賞的目光端詳她。窄窄的脊背,垂着頭,領膛裏略微
出的一片皮膚,在燈下顯得
緻可愛。擔心她跪着窩壞了身子,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下失體統,加快了腳步過去,一面請諸夫人平身,一面彎
去攙她,低聲囁嚅了句“説了不要你磕頭的。”素以嘴角一點譏諷的笑,聲音卻把它掩飾得很好“今兒是萬歲爺壽誕,奴才給您拜壽,再應該也沒有。”真是恨,他在她面前泰然自若,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十來天未見,也並不顯得焦急,以前那種
心
肝的
覺早過去了吧!她錯眼一瞥,慧秀如今真是形影不離,連欺上瞞下都有膽兒,這妮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有榮壽那狗太監,以前幫着瓊珠站在密貴妃那頭,算他識時務
身得早,上回清理宮務沒有殃及他。這回他老
病又犯了,和長滿壽不對付,所以長滿壽幫襯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以前自己沒想過要拉攏總管太監,現在看來完全就是不懂自保。皇帝身邊有心腹才對自己有利,兩支老山參就打發了人家,説來太慢待這位一心提拔她的二總管了。
可是皇帝…她看着他,曾經滿心的托賴都化成了灰。這是個君王,不光是她的男人,也是全後宮所有宮妃的男人。她以前自視甚高,現在看來不過笑話。聖眷沒了,她和其他女人有什麼差別?
她不動聲隔開他的手,皇帝不知道她一霎兒辰光那麼多想頭。仔細打量她的臉,她長眉舒展,瞧不出有異,可是叫他心頭生涼。他料着還是在生他的氣,他無可奈何,女人家就是心眼兒小。他也算過時候,裏頭十來天沒見,期間他半數時候奔波在外,剩下的五天一樁事接一樁事,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居然轉眼已至萬壽節了。
多大點事呢,叫她這麼鬧心麼?他想哄她,可惜這裏人多説話不方便,只好壓着嗓子道“我今晚過你那裏…”還沒等他説完她就退後一步,欠身道“奴才不敢當,如今身子沉,伺候主子力不從心。我看慧秀姑娘不錯,我照應不上的她都能代勞,萬歲爺可得好好待人家。”皇帝被她這話説得發怔,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看着她道“你説的什麼渾話?”她有一雙漂亮的杏眼,一直是温暖的,水一樣的,現在卻變得冷而硬。涼涼一笑道“人多鬧騰,我是有點犯糊塗了,御前失儀,請萬歲爺見諒。既然給您拜過了壽,奴才的心意也到了,這會子告個假,就先告退了。”她沒有發作,軟刀子拉人,説出來的話叫他心慌。這種生人勿近的態度太奇怪了,以前從沒見過她這般模樣,這是怎麼了?並不像尋常開玩笑,是動了真格的了。她轉身往殿門上去,他想追又忌諱這麼多人看着,只得勉強按捺住了。心頭説不清的什麼覺,又生氣又淒涼,這輩子竟沒有這麼委屈過。
蘭草託着她主子的臂膀,能覺到她簌簌的輕顫。再瞧她側臉,又平靜得像乞巧節門廊下曬的水,起了一層水皮子,已經架得住針芒。她唏噓着“主子,您這又是何苦。先前奴才和鴻雁兒説話,您不也聽到了嗎!還沒鬧明白原委,這事兒不能怪萬歲爺。”
“誰知道慧秀同沒同他説,萬一人家照舊國事繁忙,我自個兒給他圓説法,我算怎麼回事?”她直了身板道“我瑪法讓我做海東青,撂高兒打遠兒麼,一個男人,什麼了不起!”蘭草唯有嘆息,大約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吧!男人和女人對待
情不一樣,頂天立地的爺們兒以大局為重,不是普通居家過
子的富貴少爺,靠着祖蔭吃穿不愁滿腦子風花雪月。他大概也有心無力,主子才晉位那會兒正火熱,萬歲爺不還是下江南一走兩個月麼!也許習慣了離別,這十天於他來説不算什麼,但對女人卻實在是種傷害。一則愛之深,二則懷着孩子心思愈發重,所以她主子嘴上説得灑
,腔子裏其實早就蓄滿了苦水吧!
傷嗟出門,遠遠看見福缸旁站着小公爺。琉璃宮燈四圍染了硃砂,一地水紅在檐下盪漾,他就立在那片朦朧裏。穿巴圖魯坎肩,正
釘一橫排十三太保銅鈕子,不羈慣了的人,靠缸站也要往下溜的架勢。
不過賣相真不錯,蘭草輕聲道“我説句不該説的,主子真要給他做福晉,興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麼不痛快了。”素以轉過眼去,他朝她打拱,上次要單聊被她拒絕了,這回取了教訓,不敢挪步過來了。她還了禮,看他的樣子難免有些悵然“別人多好都是別人家的事兒,兩個人裏頭挑揀,我還是會挑萬歲爺。小公爺人不壞,就是不着調。眼下我是憋屈,嫁了他就能保證一輩子過得舒心麼?”她搖搖頭“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再來惆悵,為時已晚了。”説着回身要往宮門上去,一掃眼竟發現了慧秀。這下子火氣有點升騰了,不找她晦氣,她倒有心監視她不成?這是
她做
妃啊!她笑起來,招手道“慧秀過來。”慧秀本要閃躲,滿以為他們見了少不得白話幾句,沒想到居然沒什麼
集。先是探頭看,再要避讓來不及了,早已經被素以看見了。看見了也沒什麼,她沒有短處落在她面上,還怕她生吃了她不成?斂着神過去一蹲“給禮主兒請安,奴才正要過養心殿給主子取披風呢,可巧遇見您了。”
“是很巧。”她的在燈下紅得悍然,抬手指指小公爺背影“你認得他麼?他是皇后主子的孃家兄弟,你可不能在主子爺跟前亂説。我是沒什麼的,傷了皇后娘娘體面不好。”慧秀一臉驚訝“小主別拿奴才打趣,您二位是
人,打個招呼是應當,奴才有什麼可亂説的?”
“我知道你懂事兒,”她和顏悦的拉她的手“換了別人只怕早就嚼舌
了。我才剛還和主子説呢,你在御前當差當得好,這幾天主子事忙,全由你照應了。我探了主子口風,要是他有這意思,我去和皇后娘娘説,晉了你的位份,咱們姐妹好作伴。畢竟先前一塊兒當過值,比起不相干的人來貼心得多。”她疾言厲
才是正常的,像這樣聲口古怪,反而叫慧秀捏了把汗。她和萬歲爺的
情能容得下別人才怪,這麼假惺惺的是在試探麼?誘惑雖然大,自己卻斷不敢應承,忙躬身道“奴才伺候萬歲爺是份內差事,小主知道的,宮女子邀寵是要杖斃的,奴才萬萬不敢有這念頭。”素以
道“我就是宮女子出身,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麼!其實你不必自謙,這樣兒宮規不過場面上擺設,你這麼機靈人兒,能叫它絆住了手腳?不能夠!”她笑着“聽説養心殿除了榮壽,你如今是排得上號的二把手。我那時聖眷隆重也不及你一半的風光,御前的小太監私底下管你叫全管事,你可了不得啊!”慧秀咂出滋味來,知道她果然是來找茬的,越發做出誠惶誠恐模樣“小主兒別和奴才説笑,奴才幾個膽子幾條命,敢在御前這樣放肆…”
“不是你放肆,是榮壽管教不力,他這大總管真白當了。”她嘖嘖一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先頭我底下宮女遇上鴻雁兒來找二總管,順帶便的和他聊了幾句,你猜他説什麼?”慧秀悚然一驚,心裏弼弼急跳,恍惚覺鬢要浸出汗來。強定了心神才道“奴才猜不着,請小主兒明示。”素以撫撫肚子,倒不説話了。抬頭看天,半晌才道“今兒月
不錯,我在想,我要是摔在你跟前喊一嗓子,你説萬歲爺會怎麼樣?”見她嚇得瞠目結舌,她掩嘴笑起來“我就那麼一説,別當真啊!不顧念咱們一處當值的情義,我還得顧念我肚子裏的皇嗣呢!他是金尊玉貴的人,要是知道我拿他和你逗悶子,他將來可要恨死我了。”眼波兒又婉轉一瞥“別發愣,不是要給主子拿披風去的麼?看回頭要用不湊手,快去吧!”慧秀腿肚子裏直轉筋,這會兒想回殿裏面見皇后是不成了,所幸大總管在養心殿,回去和他商議對策要緊。
素以看她走遠了,回身對蘭草道“趁着劉嬤嬤不在,咱們也不能費了好機會。我在這裏站一陣,你進去找長二總管,請他出來相見,就説我有事兒同他商議。”蘭草道是,讓荷包兒上來接手攙她,自己斂着裙裾快步上了台階。
這裏的月台高,下了丹樨往邊上挪一挪,到了背光處別人基本不會留意。她往後靠,背抵在冰冷的漢白玉上,燕尾裏的架子撐着衣領,脖子都有些僵直了。
她從來就不適合這個皇宮,她不愛穿花盆底,不愛梳兩把頭,甚至不愛養指甲,她在宮掖生活的樂趣到底是什麼?倒不如在熱河行宮,那裏有美好的回憶。離普寧寺山不遠,樂意了去探望大喇嘛,回來還能經過那個困了他們一天一夜的山。
突然發現這個主意很不錯,萬歲爺是守成之君,他要中庸,要無為而治,既然舍不下繁華,那只有她讓步。她得想法子離開紫城,前朝皇帝向來有兩撥妃子,一撥在內城,一撥在行宮。她情願自薦往承德去,每年他來避暑,能一心一意的處上三四個月,其餘時候他愛翻牌子愛給宮女開臉,一切由他高興,橫豎眼不見心不煩。
原本見了他想大鬧一場,再一琢磨那樣太掉價,得潑婦光景自己下不來台面,也叫皇后看輕。親自上陣怕落個不體上意的名頭,放着現成的長二總管不用做什麼?他和榮壽烏眼雞了好幾年,逮住短處勢必撕下他一塊
來。至於自己,就這麼淡淡的。皇帝如果有愧怍的意思,到時候她再拿喬和他提移宮不遲。
多可惜,上回為了扳倒密貴妃,她在他跟前耍了迴心眼子,自己煎熬得一夜沒睡好,發誓以後再不會這樣了。可是時隔多久?到底又回到這條路上來了,這次是因為無力再溝通,反倒是拐個彎更讓她好過。
一片燈火中看見長滿壽撫膝而來,她從暗處邁出來,人還沒到跟前,先搭搭哭起來。
“喲,小主兒這是怎麼了?”長滿壽大吃一驚“您別忙哭呀,出了什麼事兒您和奴才説,只要不是萬歲爺得罪您,奴才給您出氣。”
“諳達…”她語不成調,哽咽着把自己送蟹餃兒吃閉門羹,生病傳消息萬歲爺不顧她死活的事兒都告訴了他“您説萬歲爺是不是過了熱乎勁兒,已經不拿我當事兒了?我這還懷着身子呢就這樣,千好萬好都是哄我的麼?”長滿壽眼睛翣得淋了雨似的“有這事兒?養心殿不歸我管,都是榮壽那狗才張羅。照您説的,看來是叫他掐了消息。好啊,那東西長行市了,膽兒真夠肥的!您先別急,咱們只是猜測,不知道里頭緣故究竟如何。您病那幾天萬歲爺確實在昌平來着,回來後慧秀有沒有把話傳到就不知道了。這麼的,奴才回頭乾脆在主子跟前點破,瞧他老人家到底是怎麼個説法。咱們先合計好,過會兒主子一準上慶壽堂去,您自己別言聲,説了顯得您小家兒氣,只管和主子鬧彆扭。主子吃了癟少不得一肚子火,到時候奴才來敲邊鼓,保管給您唱一出好戲,您擎好兒吧!”素以咬着點了點頭“我就指着諳達了,您得給我做主。”
“哎喲!”長滿壽滿打一千兒“您言重了,説句高攀的話,咱們往常有情,和那些半路出家的不一樣。瞧您不自在,比奴才自己不自在還難受呢!榮壽那小子九成找着了大靠山,主子跟前
把戲,他活膩味了。您先回宮去,奴才料着萬歲爺過不了多會兒就要過去的,您該怎麼就怎麼,主子疼您,養心殿那撥
勾子的玩意兒氣數就盡了。”素以心裏有了底,微一躬身道“我承諳達的情,到哪兒都不忘了您。”長滿壽擺手不迭,獻媚笑道“奴才瞧見您和主子和樂什麼都足了…您回去吧,路上仔細些。夜深了,奴才讓人再給您加兩盞燈照道兒。”宮門上有抬輦等着,她登輦回了慶壽堂。
完衣裳剛坐在鏡前擦口脂,聽見蘭草火急火燎的進來通報“主子快着,萬歲爺來了。”來得比她想象的快,大概是扔下一干臣工偷着溜出來的。她漠然起身
門,吩咐蘭草道“就説我身子乏,已經睡下了。主子要見,明兒我再過去給他請安。”蘭草應個嗻,眼梢兒瞟見卧房裏熄了燈,剛要到門上站班,歲爺已經進了明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