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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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節,一切公務暫緩。其實皇帝也盼着這一天,前陣子實在太忙,忙得連北都找不着,今天歇一歇,他該和素以好好聚聚了。

馮嵐青捧了金龍褂來給他替換,他偏過頭看鏡子裏,燭火杳杳,照出這身尊貴的行頭。朱緯金佛朝冠,明黃絛東珠朝珠,一身的九龍升龍團花…有時候覺得是龍袍在穿他,他不過就是個為之效命的衣架子。世人豔羨帝王,誰知君王不好做?皇父遠遊雲南,雲南也是大英地界,他在那頭一封書信傳來,盡是一路上引發他不滿的見聞。以往是君憂臣辱,現在不是,臣下的胡作非為要算在他頭上。説來可笑,他這個皇帝兩面受氣,細琢磨簡直堪稱窩囊。

他無奈一嘆,轉過頭去問榮壽“朕讓每問禮主子安的,好幾天沒聽見回話,朕忙得疏忽了,她那裏好不好?”榮壽呵道“禮主子都好,就是前兩天染了風寒…”見皇帝臉大變,忙道“主子別急,那時候您人在昌平,皇后主子和淑妃娘娘都去瞧過的,説沒大礙,這會子已經大安了。”皇帝聽了方點頭“大安了就好,這陣子冷落了她,朕還怕她置氣呢!”榮壽了口唾沫,越發躬下去“禮主子賢良,必定能體諒主子的難處。再説主子天天打發鴻雁兒過去問安,禮主子那兒再鬧彆扭,可不就是有些不體人意兒了麼!”説這話,心裏真跳得嗵嗵的。萬歲爺跟前貼身伴駕的只有他和捧硯的路子,鴻雁兒是外間伺候,萬歲爺發話得由他代傳。叫上禮貴人處問吉祥是初八給的示下,這道恩旨的確被他給剋扣了,但是這麼幹,也是問了皇后主子意思的。説實話,這種事紙包不住火,早晚要餡兒。到時候怎麼辦?你敢把皇后娘娘供出來?思來想去,只有往鴻雁兒頭上扣屎盆子了。

皇帝是護短的人,容不得下人對素以有半點非議。榮壽口説她不體人意兒,他橫着眼瞥他“殺才!”榮壽本來就心虛,聽了這麼一句嚇得夠嗆,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往自己臉上招呼,邊打邊罵“不識眉眼高低的狗息子,叫你多嘴!叫你口不擇言…”皇帝沒有理會他,抖了抖袍子跨出門,身後的東暖閣裏好一頓啪啪之聲。

皇上的萬壽,天公作美,這倒放晴了。入夜闔宮點起了料絲燈,清澈的光映着紅牆,五步一個光點。皇帝站在夾道口北望,發現這宮闈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詩意。四月裏的涼風拂在臉上,看遠處滂滂的。隔了兩道宮牆聽見乾清宮裏的人聲,來赴宴的臣工陸續到了。他站了一陣,心裏期盼的不是熱鬧的盛宴,可是不辦宴他不出空來,辦了宴,卻又要應付那些進宮道賀的大臣們。今兒不拘怎麼都得和她膩歪膩歪,她上次過養心殿他睡着,後來聽説了心裏悔得什麼似的。其實自己騰不出時間,很希望她能來伴着他。只是忌諱她懷着身子,不大好意思勞動她。細想想,萬里河山總有辦不完的差事,自己太較真,撿了這頭丟了那頭,鬧得自己苦行僧模樣,何苦呢!

正要舉步走,看見一溜五連珠大紅宮燈過來,皇后盛裝打扮,笑着上前納福“給萬歲爺道喜了。”皇帝虛扶她一把“前兩天聽説你舊疾又復發了,朕也沒能過去瞧,眼下都好了麼?”皇后道是“老病了,不值什麼。你朝廷裏事忙我都知道,還特意囑咐了別往你那裏傳的,是哪個多事的唯恐天下不亂?”一頭説一頭給他整了整披領“你提起病呢,我想起來,前兒禮貴人染了風寒,身上不大好。我還問來着,萬歲爺怎麼沒來?她説主子事忙,不敢打攪。你也是的,她懷着孩子,你得了閒兒該過去瞧瞧。大肚子女人辛苦,單放着她,你也放心的?”皇帝嗯了聲“朕是該反省。”

“這陣子沒讓敬事房傳牌子?”皇后攙着他的胳膊進了乾清門,細聲道“我把素以的牌子撤了你知道麼?她那麼大的月令了,還是仔細些的好。安親王福晉上回來瞧我,説起她府上一個側室,遇喜六七個月了,在主子邊上站規矩,伺候安親王寫了封信,結果孩子沒了,你説多造孽?咱們添個阿哥不容易,千萬好生將養着是正經。”皇帝不置可否,初八那天起就叫退敬事房了,素以撤牌子的事他並不知情。做皇帝只管廟堂,後宮的宮務做不到事無鉅細。密貴妃那夥人開發了,素以在宮裏就沒有大威脅了。他事事放心,是因為信得過皇后的為人。當初她盡着心的幫襯着他們,如今順風順水的,她和素以相處應該很和睦。至於牌子,撤了就撤了,橫豎有沒有牌子對他來説都一樣。皇后督辦宮規,再顧全,規矩不能亂。不説別的,一個大家子要運轉還講究方圓呢,何況是宮廷!

“你辦事我放心。”皇帝對她一笑“只有一宗,朕顧念不到的勞你周全。朕和素以…你也知道。你待她好就是待朕好,朕心裏你一輩子。”你的丈夫,一片真心付他人,還要你來成全,饒是不愛,聽着也讓人難堪。皇后低頭道是,淡淡的陰影攏在臉上,眉眼看不真切了,聲氣兒幾不可聞“待你好就是待我自己好,我都知道。”皇帝沒太在意,和她攜手下了丹陛。

就像一頭扎進了人海里,滿朝文武一百多號人黑壓壓跪下來磕頭祝壽,願吾皇萬壽無疆。皇帝和皇后分了道,各有各的行當要照看。皇帝和諸臣工熱熱鬧鬧進了乾清宮正殿裏,皇后繞了道兒去後頭坤寧宮,那裏一干誥命早就候着了。

女眷們穿着各補服,放眼望去,除了宗室裏的固倫、和碩公主,再就是幾位排得上名號的王公大臣的家眷,別的面孔都生疏得很。她偏頭問晴音“親家必定也來了,你瞧是哪位?”晴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再一細想,大概説的是素家太太,他們家二閨女不是和小公爺結親了麼!先扶了皇后上座接受參拜,在人羣裏找皇后的母親,拿手一指“和皇姥姥在一處的是不是?”皇后看過去,那位太太和素以臉架子有點像,十成就是了。今兒人多,皇后瞧着熱鬧心裏很歡喜。後宮妃嬪忙着招呼,誥命們找着座兒,一時眾星拱月般圍坐在皇后周圍。

先賜每人一盞/子,祁人漢人混成一堆,大夥兒説笑取樂,學着爺們兒架勢碰杯對幹。皇后端着金盞抿了口,笑道“昇平署今兒心安排了細樂,回頭傳了來大家賞賞。”眾口一詞都説必然極好,皇后笑得更開懷了“這月月底宮裏選秀秀,萬歲爺要給宗親指婚,指出去的是親眷,留在宮裏的是姊妹。一年到頭的,難得聚得齊全。往後多尋些由頭進宮走動,也成全了咱們的親近。”又是一通附和稱頌,人多嘴雜,也辨不清誰説了什麼。她只是把眼兒瞧素夫人,打發晴音過去請人。一會兒人走近了,屈着身子給她請安。她起身摻了一把,温煦道“自己家裏人,快別客套。”素夫人臉上帶着謙恭的笑“奴才微末之人,娘娘這麼説可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哪裏的話,禮貴人和我處得親姐妹一般,您家裏二姑娘又指了我孃家兄弟,這是親上加親的。”左右瞧,奇道“素以怎麼還沒來?”素夫人跟着張望“奴才也找她來着,進宮這麼會子沒見她面…”忙又一笑“小主兒大約有事耽擱了,橫豎奴才沒什麼要緊事兒尋她,娘娘治下,還能有差池不成!”皇后也一笑,撫着領上綠松石領約道“她晉位四個月了,您記掛是該當,也不能為着什麼天家大道理壞了人倫。”對晴音道“你去慶壽堂問問,沒的身子又不舒坦。”晴音領旨去了,她往素夫人那邊略靠了靠,戴着琺琅護甲的手在素夫人手上輕輕一拍道“她晉位沒到半年,家裏尚不好進宮來。您大約還不知道喜信兒,説起這個我可高興壞了——她遇了喜,四個月了!”素夫人驚得幾乎站起來,也不知道怎麼好了,合着兩手直拜“阿彌陀佛,老天保佑,這麼好的事兒…哎呀我的娘娘,給您道喜了!”古來就是這樣,妾有了身子,是兒是女都在大婦手上。孩子見了面首先得喊大婦一聲額涅,所以這樣的喜訊,反倒是皇后佔了大頭。皇后笑的,眼裏卻隱約有淚,嘆了口氣道“不瞞您,我知道她懷了孩子,喜歡得坐都坐不住。先頭貴妃作梗,你們外頭興許也聽説了,我護着她,真連命都敢不要。為什麼呢?我不怕您笑話,我膝下猶空,既然拿素以當姐妹,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再説我是宮裏內當家,咱們主子爺的血脈,萬一有個好歹,我死了沒臉見祖宗…您瞧…宮裏有規矩,嬪妃臨盆要請孃家人進來的,到時候我打發人過府上接您。有您在,她膽氣大點兒,我也有了依託了。”素夫人腦子活絡,這話一出口她都明白了。只要生的是阿哥就得抱走,是這意思吧?事先知會也算尊重,因為孃家人在,產房裏孩子先經孃家人手。保姆抱走是後話,人情總要留一線的。唉,可憐見的,宮裏就這宗不好。得寵也罷,受冷落也罷,橫豎兒子不是自己養。退一萬步,為了孩子好,歸在皇后名下倒也沒什麼,只要不叫他忘了本就好。

這裏正説着,看見素以從地罩那頭搖曳而來。戴着赤金點翠如意步搖,穿着玫瑰紫二刻絲袍子。因着袍子身寬大,她又是個扁身子,只要不擼肚皮,隔着衣裳也能掩得住。只不過身形沒大變,臉卻有些發白。上了胭脂點了口脂,反倒顯出奇異的妖豔來。

素夫人上前兩步,又不好説什麼,上下直打量。素以叫聲額涅盈盈一拜“我先頭看見阿瑪了,隔着人也沒停下搭話,您二老身子骨好?瑪法呢?他老人家身子骨好?”

“都好,小主兒別記掛。”素以心頭一沉,進了帝王家,母女相見不能太熱絡。體面要擺在頭一條,連稱呼都得留神,小名兒可不能亂叫,必須尊稱小主。她張了張嘴,想説什麼,到底還是嚥了回去。偏過身給皇后蹲福,皇后讓晴音來攙,體恤道“這麼沉的身子,萬歲爺都説過特許你不行禮,倒忘了不成?”素以抿嘴笑道“別人前頭我可以依仗主子特旨,您跟前萬萬不敢。我來也就個臉,知道我阿瑪額涅進宮,給二老報個平安,過會子就要回慶壽堂去的。近來愈發懶,再經不得了,主子容我告個假吧!”皇后頷首道“那些虛禮管他做什麼,身子擺在首位。你略坐陣子,等給萬歲爺祝了壽,道乏就回去吧!”素以應個嗻,這才拉着母親嘈切細語起來。她是報喜不報憂的,叫她額涅知道她過得多滋潤,萬歲爺和皇后娘娘待她多好。可到底怎麼樣?心裏的委屈就在嗓子眼裏,要吐吐不出。一不小心紅了眼眶,忙説自己想家,想起不能回去就難受。

知女莫若母,其實只要瞧一眼就能猜出端倪來。帝王家表面光鮮,私底下過得不香甜。她是笑着,可這笑容有幾分真?素夫人覺得無能為力,入了後宮登了牌子就是天家的人。外頭倒有丈母孃打女婿把閨女要回去的事蹟,擱在帝王人家怎麼處?不能責問不能反悔,除了點燈熬油別無他法。

“你瑪法想你,沒法子進宮來,叫我帶話給你。”素夫人壓着聲道“你是草原上長大的姑娘,心思一定不能窄。牀底下放不起鷂子來,海東青關在籠子裏,心裏有天,它還是個英雄。你想想,你是做鷂子還是做海東青?”素以咕噥了下,着衣角道“不還是個鳥英雄麼!”素夫人被她回個倒噎氣“不拘怎麼,子是自己過。你姑幹什麼活得那樣?都是自己看不開。”才説完,看見閨女像鬥雞似的直起了脖子。她心下好奇,回身一瞥,原來是皇帝率領諸臣,浩浩蕩蕩從乾清宮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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