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一錯再錯雄傑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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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義!”趙雍憤然一聲,卻是張口結舌。

肥義重地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淚:“私情害國,千古無出其外也。我王為一女子攪亂心神,處置國事首鼠兩端,委實令老臣汗顏也!”

“肥義!老夫殺了你!”譁啷一聲,趙雍的騎士戰刀已閃電般架到肥義脖頸。

肥義淡淡一笑:“死,何其輕鬆也?老臣便給你那趙王殉葬了。”

“…”趙雍拿開戰刀“你老東西莫打謎,説!趙何有險?”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説吧,如何處置趙章?”倏忽之間,趙雍平靜得判若兩人。

肥義一拱手:“老臣之見:趙章果賢,便當為國屈己,安做封君,為將為相,何職不能報效邦國?若趙章不肖,主父縱然不動,趙章一黨必不能久忍也。若趙章兵變奪位,便明證其陰鷙品,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説,趙章仍有覬覦之圖謀?”趙雍不了一口涼氣。

肥義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兩年,權且當做試賢如何?”

“…”趙雍的心猛然一沉“肥義,是否國中還有他情?”

“老臣無可奉告。”趙雍臉陰沉地走了。不管肥義如何對他怒目嚴詞相向,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即或肥義譏刺了他不願被任何人非議隻言片語的吳娃,他也不會當真計較。如此骨鯁強臣,危難時便是廣廈棟樑,趙雍一生風,如何不明此種輕重。他的不快,在於肥義的言辭語態使他生出了一種隱隱警覺——趙國必然還隱藏着某種隱秘勢力!否則,以肥義之強悍凌厲,早就先發制人了。肥義既不能動手,又不能明説,所疑者必非尋常之權臣?何方神聖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趙雍在世之時生出事端?鳥!老夫倒要睜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個夏天,卻是沒有任何異像,主父趙雍便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相信,只要他趙雍在,趙國便無人敢於作亂。秋風方起時,他便帶着六千鋭騎士南下了。尋常間他無論出行何地,都只帶百人馬隊而已。可這次趙雍卻提前下詔,命安陽君趙章率領六千鐵騎護送他南下沙丘宮。依趙雍之判斷,趙國若有內亂之險,趙章必是源之一。雖然始終沒有發現趙章有何異動,然則為防萬一,趙雍還是將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萬萬沒有料到,趙章恰恰便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兵變!

説起來,趙章並非野心的強勢人物。有趙雍這般強勢君父,國勢連續二十多年安定無內亂,趙章自幼便在相對平靜的宮廷長大,既無軍旅歷練,又無權力風的摔打,膽識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個原因,便是趙武靈王當時只有這一個兒子,朝野皆視做國脈所繫,武靈王便從來沒有讓兒子像自己當年那般少年入軍南征北戰,而只讓這個兒子在強臣輔佐下鎮國理政。趙章十八歲加冠立為太子,在胡服騎前後的幾年裏,始終都是兢兢業業的襄助國務,倒也是沉穩有致。及至武靈王納吳娃入宮,生母抑鬱死去,趙章便對這個父王生出了些許怨氣。後來又有王子趙何生出,武靈王寵愛之情毫不掩飾,國中便有了種種頗為神秘的議論。趙章便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國之便刻意結能臣幹員為自己謀劃。首先進入趙章視野的,便是右司過田不禮。其時田不禮三十六歲,機警幹練,正是肥義監察國事權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員不軌行跡,尋常都是田不禮與各方周旋。武靈王長期征戰在外,處置官員便必須報太子定奪,田不禮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幾經來往,趙章對田不禮信任重,田不禮對太子也厚望深,兩人便漸漸成了君臣莫逆之,而肥義卻是毫無覺察。以田不禮為紐帶,趙章後來又與邊將們有了公事國務之外的私人酬答,儘管都是談兵論戰而不涉他事,情誼卻是漸漸厚了起來。

這一切,趙章都瞞着自己的老師——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禮説過,迂腐老儒最是誤國害人,太子得有成,第一個便要善處這個老倔頭。何謂善處?趙章頗是困惑。善處者有二。田不禮清醒地説了兩個主意,趙章不愕然,卻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禮的智計過人。如法行事,趙章便找出了一些難解經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喟太子好學,便連續通宵達旦地侃侃開講,直是樂此不疲。趙章又將所有與邊將來往談論兵法的書簡老周袑記入國史,存入典籍庫。老周袑奮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編撰,還親自逐條做了註釋。後來,這兩件事果然被司過府密員密報,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趙章也才有了後來的東山再起之機。若無田不禮這“三窟存身”之策,趙章如何經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廢黜變故?

待到趙章入軍為將之時,田不禮已經斷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樓緩襄助,趙章便有了滅國之功,非但重封安陽君,而且名正言順地使田不禮成了安陽相!如此一番驚心動魄地死而復生,趙章對田不禮自然是奉若神明言聽計從了。四月大朝,趙章依田不禮謀劃,布衣竹冠做酸楚狀,果然引得主父大動肝腸,當夜便將他召入寢宮唏噓密談,説要將他封為北趙王領軍拓邊,問他能否與趙何同心興趙?趙章痛哭涕,只慷慨一句,兒臣但擴邊興趙,卻不做趙王!主父大為振奮,竟少見地大大獎掖了他一番。

這一次,田不禮早早便開始了謀劃。他探聽得主父北上之後心緒不寧,便斷定兩分趙國在肥義處被強力阻擊,主父鬱悶,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宮消遣,且必然要趙章同行,此時便是最好時機!趙章卻是心亂如麻,主父威權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禮斷然道,殺趙何,主父退政,這是唯一機會!趙章大驚失,趙何有肥義在側,如何殺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脅迫?不行!此計荒誕過甚!田不禮卻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幾年安陽君,主父之後便慘死趙何刀下,此計自是荒誕了。趙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聽足下之謀,實在是此計難行也。田不禮立即正肅然,歷來兵變,皆行奇險,君但拋卻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趙章還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禮便詳盡説了一遍謀劃。趙章細細思忖一番,險雖險,卻實在是險中見巧,大有可行之道,便斷然拍案,好!便是這一錘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鐵騎護衞着主父車駕浩浩蕩蕩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趙雍便是滿目悽傷。清清湖水,雪白沙灘,蒼蒼白楊,幽幽陵園,山水依舊如詩如畫,美人卻永遠地長眠了。想起與吳娃在一起的純真無羈,趙雍便是一陣陣心疼。吳娃死了,他也驟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對他都失去了引力,只疲憊得隨時都想呼呼大睡。進入沙丘宮,他便發下命令:趙章率軍駐守宮外及前宮,百人騎隊駐守陵宮外門,他自己下榻最後靠山的吳娃寢宮,無大事無須擾他!

沙丘宮原是特殊,既是惠後陵園(吳娃封號為惠後),又是主父行宮;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園,建有與吳娃生前寢宮一模一樣的吳娃宮,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宮,卻是趙雍處置國務會見朝臣的處所。趙雍雖是退位,卻沒有出兵權與人權,一則是他要親自統帥大軍為趙國開拓,二則是趙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趙何長大後的合適時機讓他親政。然則也要錘鍊趙何儘快成,於是趙雍當初便謀劃好了:除了征戰,他便長駐沙丘,只掌控國中大事,放手讓趙何肥義處置國務。此等謀劃之下,便有了這沙丘行宮。但是,此刻的趙雍卻是心緒頹喪,無心住在處置國務的陵外行宮,卻住在了陵園吳娃宮做夢魂纏綿。

當與不當,雖上天猶難斷也。

然則無論當與不當,驚人的兵變都恰恰在此時發生了!

這一,邯鄲王宮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書詔令:趙王立即前往沙丘宮晉見主父。國王趙何少年心,便高興地嚷嚷起來,信期備車,我要去見主父了!信期卻是機警,一接詔書便立即派幹員飛報相國府,此時便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來。便在片刻之間,肥義已經匆匆趕到,一看詔書印鑑竹簡等均沒有破綻,便認定這是主父詔書無疑。看官須知:戰國時文字古奧,此時剛剛進入戰國後期,雖有行書端倪出現,但卻只能在民間商事等需要爭取時間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詔書,都須得是正經篆書。這篆書(還不是後來簡化了的小篆)幾類圖畫,正經寫來,很難體現書者個人特徵,加之書寫工具簡單硬(其時筆尚未發明),幾乎不存在筆跡辨認一事;不若後來的行書,各人各寫,字跡大是不同。所以辨認文書,便只是印鑑、用材以及本身傳送的諸種特殊形式。

卻説肥義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領百名鋭黑衣,左右不離趙王;趙王立即更換貼身軟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劍;肥義帶王室儀仗前行,但發警號,王車立即回程。這一番部署卻將少年趙何驚得目瞪口呆,老相國,我時去見主父,不是上戰場了!肥義肅然正,我王目下身系邦國安危,但聽老臣便是。這肥義歷來強悍凌厲,此刻黑臉白鬚肅殺凜冽,趙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憚,兀自嘟噥幾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車。

太陽西斜時分,王車馬隊轔轔抵達沙丘行宮。

行宮外車馬場外駐紮着一片軍營,車馬場到行宮門廊也只有兩排儀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鬆弛,全然沒有異像。然則肥義畢竟老於此道,事先已經得知主父此行是趙章領軍護衞,竟是絲毫沒有鬆懈心神。到得車馬場,肥義下馬對駕馭王車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宮,主父若在殿中,老夫便出來接王,老夫不出,王車不動。信期嗨的一聲,肥義已經大步去了。

“肥義參見主父——!”進得第二重門,蒼老渾厚的嗓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卻空蕩蕩了無人跡。肥義心蹊蹺,正要回身,卻聞身後一陣軋軋聲響,大門已經轟隆關閉。便在此時,便聞一聲冷笑,王座木屏後轉出一個全副戎裝的人影,肥義,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上人頭了。肥義哈哈大笑,田不禮,果然是你!老夫卻信你鬼話麼?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禮一揮手笑道,給我割下老相國首級,看有幾多重了?説話間便有幾隊甲士着長矛從四面包了過來。肥義大叫一聲,主父!你看見了麼?趙國舊病復發了!便是一聲怒喝,徒手與甲士搏殺起來。肥義雖老邁英雄,然畢竟是以身試險手無寸鐵,幾個回合便是渾身穿,轟然倒在血泊之中!

卻説殿外車馬場,信期也是異常警覺,隱約聽得肥義憤怒呼喝便知大事不好,回頭低喝一聲,黑衣開道!一抖馬繮,青銅王車便譁啷一個迴旋,飛車衝向來路。便在此時,兩隊儀仗甲士齊聲發喊,便齊刷刷包抄過來。少年趙何臉蒼白,卻是憤之極,拔出短劍便是一聲尖叫,賊臣作亂!給我殺——!正要飛身跳下王車,信期卻回身一把攬住,我王但坐!有黑衣護衞!這一百名黑衣劍士大是不同尋常,領隊大將一聲呼哨,便撒開在王車四周布成了一個圓陣,一邊奮力廝殺,一邊向前滾動,兩隊甲士急切間竟是無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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