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一錯再錯雄傑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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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征戰,趙雍大軍又一次令天下震驚了。

西路大軍由老將廉頗統帥,再次戰匈奴,將匈奴部族一舉驅趕出陰山以北千餘里,雲中郡徹底穩固,秦國也默認了壓在雲中秦長城外的趙國雲中郡。這便是令天下震驚的最大原因——強悍的秦國第一次在趙國的胡服大軍面前保持了守勢,趙軍之強卻是何人堪敵了?北路大軍由老將牛贊統帥,半年之中,一舉將林胡東胡以及樓煩北逃之殘餘勢力驅趕到北海外的茫茫叢林。趙國代郡驟然擴地三千里,將陰山草原與東部岱海草原連成了一體,趙國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員充足,人強馬壯!東路大軍則是趙雍親自統帥,三個月便攻下了燕國漁陽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數成為趙地。南路大軍六萬,由王子趙章為將,國尉樓緩副之,一舉攻滅殘存之中山國,趙國西部廓清,直接與秦國晉陽接界。班師之,趙國已有大軍六十三萬,疆土六千餘里,人口千萬之眾,成為僅僅稍次於秦國的超強戰國。

班師邯鄲論功行賞,主父下了一道特詔:王子趙章,爵封安陽君;擢升右司過田不禮為安陽君封地相,領封地民政。

詔書一下,舉朝大臣便騷動起來。

肥義此時已經是開府丞相,見主父突然加顯赫爵位與趙章,心下便是憂慮重重。這正在書房思忖,要否正式上書剖陳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來之舉,相府主書李兑卻輕步走了進來。主書者,統領丞相府文書典籍事務,由國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頗是明強幹,進得書房便是一躬:“相國憂思,莫非為安陽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説便了。”

“相國明察,”李兑輕步掩上書房厚重的木門,才回身席地坐於案前低聲道“李兑以為,王子章復出,將有大禍於相國,相國宜早做計議。”

“大禍?老夫如何沒有覺察了?”肥義悠然一笑。

“我近聞之:王子章密結邊軍將士,羽翼將成,禍在不測之時也。”李兑先撂下一個秘密消息,接着正説開去“王子章外謙和而實則強壯志驕,若無私慾,連結黨羽何來?主父又封田不禮相安陽,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請?田不禮之為人,機心深沉且殘忍好殺。此兩人結謀,不久必生大亂。相國若不早設避禍之策,誠恐晚矣!”

“以子之謀,計將安出?”肥義依舊是悠然一笑。

“稱病辭朝,舉薦他人為相。”

“舉薦何人?”

“公子成素有基,可保相國無事。”肥義黑臉一沉,雙目驟然出凌厲的光芒,卻又倏忽收斂,正長嘆一聲:“李兑啊李兑,老夫雖不知你在為何人遊説,卻要請你傳回話去:肥義已經對天盟誓,且已載入煌煌國史,豈能貪圖自保而貽誤國家?諺雲:死者復生,生者無愧。危難見忠節,國亂明赤心。彼雖有謀,肥義卻不敢舍大義而苟且偷生也!”李兑驚訝地看看肥義,竟是驟然哽咽起來:“諾,相國好自為之了。我見你,也只此一年也!”説罷便扶案站了起來拭着眼淚出去了。肥義聽着這莫名其妙地讖語,看着這作勢涕泣的滑稽模樣,不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萬莫想到,主書竟有巫師大才也!”沒過得幾,便有府吏密報:主書李兑頻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經開始隱秘招募私兵了!一聞李兑與公子成連結,肥義便大體清楚了其中奧秘。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基的老派大將趙成,便是趙雍胡服騎時的那個第一道門檻。也不知是當太子趙章防範趙成,還是趙成蔑視太子趙章,反正這趙成與趙章間素來是冷淡之極。當初罷黜太子,趙氏王族大臣沒有一個人出來説話,十有八九便是趙成的由。如今李兑為趙成做説客,要肥義讓出相國於趙成而遭拒絕,趙成李兑還做何圖謀呢?肥義素來機警縝密,立即覺察到了某種隱隱約約的危險在迫近!凡出此等謀劃之人,必是私慾極盛,絕非為人謀劃,只能為己圖權圖利,縱然他等公然打出護衞新趙王的旗號,也不能與他等聯手,須得立即有自己的籌劃。

説動便動,肥義立即進宮找到執掌王室事務與國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將近諸般異常以及自己思慮備細説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務,在於保王。自今起,無論何人要召新王出宮晤面,須得老夫先知而後可行!”這信期原本與肥義同,都是已經消散解體了的草原“肥”族人。肥義家族赤以族為姓,信期祖上卻是改了中原姓氏,從軍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義府邸職掌機密的司過主書。肥義做了攝政相國後,便將信期舉薦給新王趙何做掌宮大臣。信期機警幹練,極是聰能事,一聽便知就裏,竟是由衷讚歎一句,相國大義高風也!信期敢不從命?

便在肥義謀劃應變之時,趙國朝局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了。趙成一方再沒有任何動靜,安陽君趙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趙雍依舊帶着那支悍的馬隊巡邊去了。如此一年有餘,肥義便漸漸淡漠了緊張的心緒。

次年四月,卻是趙國盛會,臣服趙國的草原部族,被遷到雁門郡大山的中山、樓煩的王族後裔,都一齊來到邯鄲朝貢。在趙國近兩百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以戰勝大國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國的禮儀朝拜,自然是朝野歡騰。還在三月,主父便發來羽書詔令:屆時他將趕回邯鄲,趙王當舉行大朝禮接受朝貢。大朝禮,本來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諸侯歲貢的最盛大典禮。其時諸侯自治,天子王室與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賦税供養,諸侯的朝貢不做定數,但以本邦特產獻來便算。雖則朝貢不是賦税,沒有定數,但朝貢大禮卻是每年必須進行的。因為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諸侯國與所有臣服邦國歲歲來朝,這才意味着天子威權的穩固存在。若不行朝貢,便被天下視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權,直到你重新恢復稱臣朝貢。這種古老的朝貢制是諸侯制的最主要紐帶,它隱藏了華夏人的一個古老傳統:輕財貨經濟之利,重權力從屬名分;富則多貢,窮則少貢,但不能不貢。到了戰國之世,各大國均是舉國一體治理的郡縣制,集權程度雖有差別,封地制也還沒有徹底消失,但無論如何,這種朝貢制早已經是蕩然無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國與周邊遊牧部族的關係上,朝貢制還是依稀存在着遠古的影子。秦國與楚國,都曾經用朝貢制維繫着因戰敗而臣服但又不能徹底化入本土的遊牧部族、山地部族。

趙國擴邊,除去奪取燕國漁陽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數都是胡邦——中山、樓煩、匈奴、林胡、東胡等。趙武靈王對所有這些征服領土,分做三種處置:燕國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遊牧部族,則行朝貢制而不納賦税;對中山樓煩這兩個半農半牧之國,則滅其國而全其王室,將兩國王室部族遷入趙軍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時行朝貢制。趙雍打完仗的兩三年來,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這件“化邦”大計。惟其如此,才有了這戰後第一次朝貢大典。

這時,正好是趙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大朝破例地在王宮廣場舉行。暖風吹拂,晴空豔陽,少年趙王高高坐在十六級白玉階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魚貫而過的臣服首領、各國特使、趙國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禮大臣高聲唸誦着貢品禮冊,樂師吹奏着宏大悠揚的頌曲,兩廂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廣場外人頭攢動的萬千國人不斷呼喊着“趙王萬歲!”使這個少年國王當真如天子一般無上尊榮。

趙雍沒有面,他隱身在距王台外圍三丈高的一架雲車上,卻是興奮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還要沉醉。是他開創瞭如此宏大的基業,又是他眼看着兒子登上了王位,趙國後繼有人,趙國將更加強大。人生若此,夫復何求?便在這沉醉之時,他的心卻猛然顫抖了!

最後是趙國封君的朝貢禮。安陽君趙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經是何等丰采爍爍的太子趙章,今卻一身布衣一頂竹冠,索索顫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對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頭禮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憐…頃刻之間,便如一盆冷水潑上火紅的炭團,趙雍的牙關噝噝做響,頹然一靠,雲車圍欄竟是喀啦一聲大響!

當晚,主父的篷車便在馬隊護衞下轔轔駛入相國府邸。

“肥卿,我有最後大計,需你全力襄助。”進得書房,趙雍便是當頭一句。

“老臣願聞其詳。”

“趙章初罪,原是錯斷。趙章領軍,又建滅國大功。老夫之意,立趙章為北趙王,專心拓邊,使趙國更為強大。”但見肥義,趙雍便是豪不羈全然沒有絲毫矜持作勢。

“…”肥義驚訝地瞪大了一雙老眼,彷彿不認識面前這個鬚髮同樣花白的壯猛老國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毀滅趙國了?”

“哪裏話來?”也許是心下不塌實,趙雍竟是呵呵笑了“雖是兩王,並不分治,如何危言聳聽也?”

“老臣縱死,不敢從命。”肥義面鐵青“自古以來,天無二,國無二君。既是兩王,如何能不分國分治?趙國兩分,必起戰端,兩百年趙國便毀於一旦也!主父血火歷練之主,何得出此荒誕不經之策?老臣委實無以揣摩。”趙雍頓時默然,良久喟然一嘆:“嗚呼哀哉!趙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義卻是毫無遮掩“當之錯,在於肥義未能堅執查勘而後定,卻受我王威,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穩定趙國,且已載入國史。若説當有錯,老臣為司過大臣,難辭其咎也!我王縱然錯斷,與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義慷慨昂,老眼中竟是淚光熒熒,長嘆一聲又道“主父明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國事紛紜,朝局晦暝,內憂外患相聚,縱為明君賢臣濟濟一堂,何能保無一人做犧牲?若主父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斷,國家法度如同兒戲,國勢穩定從何談起?我王英明一世,縱不能如秦孝公之遠慮定國,亦不當有齊桓公晚年之昏聵無斷。何獨功業顛峯之期,我王卻獨斷獨行連出大錯?”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連出大錯了?”面對驟然一臉肅殺的主父,肥義卻是毫無懼,昂昂數落道:“錯斷趙章,此其一。盛年退位,無端引發王位之爭,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稱王,此其三。蓄意讓白身趙章為將,建滅國之功而封安陽君,此其四。目下兩王分趙國,此其五也。既生一錯,又出再錯,名為糾錯,實則大錯連鑄!老臣所言,可曾有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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