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玫瑰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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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念兒將手在空中一劈,大刀闊斧地説“如果當是一件大事,而懷疑柏如桐的承受能力,就不能告訴他;若是不當是回事兒,或者絕對相信柏如桐會為了香如的難過而難過,更加不必告訴他。總之,不告訴!”

“好像也有道理。”我終於投降,雖然覺得念兒的自圓其説在什麼地方有些不對勁,可是有一句話卻是千真萬確的——何必讓這件事在柏如桐的心裏留下芥蒂,從而給他們將來的婚姻蒙上陰影呢?既然香如是無辜的,就把這件事徹底忘記好了。

而從頭至尾,不管我和念兒爭得多麼烈,香如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當事人卻仍沉默是金,彷彿置身事外。我不安地坐下來,拉住香如的手:“我贊成念兒的看法,你呢?”香如這才被動地抬起頭來,滿臉茫然,她説:“我不知道。”我的心倏然刺痛起來。香如,哦香如,一向最有主見最為明理的香如,現在卻是如此的軟弱、無助、丟盔棄甲。這一刻,我忽然完全地同意了念兒,如果説剛才我的心裏還有什麼遲疑的話,那麼現在則是她毫無保留的支持者。不要告訴柏如桐!不能告訴柏如桐!香如已經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她有什麼能力面對柏如桐?

我們已經報了案,香如的身體在康復中,能做的都做完了,這件事應該到此為止,現在惟一要做的,就是忘記!

我伸出手臂,抱住香如的肩膀,可以清楚地覺到她在我的懷中輕輕地發抖。她是那麼害怕、那麼茫、那麼楚楚可憐,我怎能忍心再讓她面對新的考驗,或是一絲半毫有可能的新打擊呢?

如何讓香如忘記曾經的傷害?如何令聖女淪凡後可以順利地經過涅槃?

不是每一隻鳳凰都可以飛天,不是每一朵蓮花都能夠凌波。外表堅強內心柔軟的香如,在這一劫中傷得太重、敗得太慘,是蝴蝶在泥濘中折斷了翅膀,她還有機會再飛起來嗎?

就在我們束手無策的時候,公安局打來電話要香如去認人,讓我們看到了一線曙光——車主已經找到了。

又是念兒陪香如去的,我留在家裏佈置一個舒適的環境來祈禱這件事的水落石出。陰霾已經在這個家的屋頂籠罩得太久了,今晚,我要打開所有的燈,要在每個角落裏都上鮮花,要讓音樂在屋子中重新響起,要調最美味的酒,烹製最緻的小菜,要盡我全部的力量讓香如開心。香如,我多麼希望從今天開始,悲傷和挫敗就此遠離你,我又可以重新看到你自信的笑容,聽到你幽默的談吐。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憂傷的淚水,更不要見到你悲哀的眼神,你是這樣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兒,怎麼會甘心就此變成枯木槁灰呢?

蒜茸雞心、松仁薏米、香菇燉燕窩、玫瑰燒雞翅,另加一味鴿子湯,和七杯一字排開心調製的雞尾酒。然後,我開始坐下來發呆:這樣的美酒佳餚是應該佈置成燭光晚餐才最有‮趣情‬的,可是我又想讓屋子大放光明——是要打開所有的燈讓屋子亮堂堂的呢,還是該熄了所有的燈點燃蠟燭?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念兒打回來的,她興奮地告訴我:“真兇已經落網,香如現在正在辦理簽字手續。那個敗類已經當場拘捕,他會惡有惡報的。至於另一個壞蛋,封宇庭已經作出保證:最遲三天,一定抓捕。”我又喜又奇,問:“封宇庭是誰呀?”

“你怎麼連封宇庭都不知道?”念兒的語氣比我更詫異“我上次不是跟你説過了嗎?我陪香如報案的時候,就是封宇庭接待的。”

“哦,你好像是説過有一個什麼風雨警察。”我心裏一動“念兒,那警察長什麼樣子?”

“很帥,酷斃了。”果不其然。我會心微笑,順水推舟:“既然這樣,我們應該好好謝人家才對,不如你請他一起回來吃晚飯吧。”

“我已經約過了。”念兒在話筒那端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不過不是今天,我跟他説的是:如果他能抓到另一個混蛋落網,我就請他吃大餐。”呵,這妮子還真是狡猾,明明是她看上了人家,還故意做出刁難狀,讓人家千難萬險地才可以獲得一次共進晚餐的機會,製造出對方追求她的氛圍,典型的心理暗示麼。

就在放下電話聽筒的剎那,靈光一閃,終於讓我在光明與漫間找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我跑下樓買了一大堆氫氣球,在外面塗上熒光粉,然後讓它們自由地升上屋頂。這樣,我就既可以在熄燈的狀況下藉助熒光讓屋子熠熠閃光,又可以點起蠟燭在餐桌上擺出一個完美的心形了。

回來的時候,樓前有人在賣盆栽玫瑰花,有的玫瑰花。靈光再次在腦中閃現,我一口氣買了十盆,讓小販替我搬上樓,並把它們全部吊在陽台的彩鐵欄杆外——既然很多人喜歡在陽台欄杆上佈置綠爬藤植物,為什麼我不可以用它來吊玫瑰呢?玫瑰代表愛情,也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我相信,香如一定會喜歡它們,她一直都喜歡坐在陽台上看風景,這彩的欄杆就是她親手塗染的。她自己熱衷於純白的衣裳,卻願意給別人帶來彩的享受,這一道玫瑰風景,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樣早已準備好的禮物。原本打算在她生的時候才送給她的,今天,我要提前給她更多的驚喜——那是一件彩繪真絲睡袍,我希望它可以帶給香如甜酣的夢。

這一切剛剛佈置完畢,念兒和香如回來了。門一打開,念兒就驚喜地叫起來:“太美了,太可愛了,紅顏,你太偉大了,我要是男人,一定會娶你的。”而香如也很快地發現了那道玫瑰欄杆,她雙手搭在欄杆上,閉着眼長長呼,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然有淚。

“紅顏,很美,謝謝你。”我趁勢將那件真絲彩袍披在她身上,大聲宣佈:“還有更美的呢——這是我最滿意的一件作品,今天鄭重地把它獻給最美麗最可愛的蘇香如小姐!”

“太美了!太可愛了!太不公平了!”念兒跳起來“你已經封香如做‘最可愛’了,可不可以把那個‘最美麗’留給我呀?做人不要太貪心了,更不能太偏心了!”我心裏暗暗念兒的合作,表面上卻故意做出刁難的姿態,板起臉來説:“據我所知,你大小姐從十九歲以後就沒再長大過,當然也就沒有生禮物。”念兒悻悻地嘆一口氣,用一種豁出來的語調説:“好吧,我實話告訴你們,下個月四號是我生,十九歲生。”我和香如忍不住都笑出來。香如走到吧枱前欣賞那些五顏六的雞尾酒:“好,讓我們為永遠的十九歲乾杯。”

“慢着。”我笑,努力地製造氣氛“先回答問題,誰答對了酒就歸誰。”念兒大叫:“譁,偏你這麼多麻煩,比考新郎入房還難。説吧説吧,什麼問題,我急不可待要喝你的美酒呢。”

“這裏有七杯酒,每一杯都是有名字的,你們現在都可以品一口,誰説對名字這杯酒就歸誰,如果都猜不對,那酒就是我的了。可以提示的是,每個名字都和這屋子裏的一個人或是一件事或是一種東西有關。”念兒作一個昏倒狀,益發誇張地大叫起來:“這是存心不叫我喝酒嘛,我乾脆投降好了。好香如,你學問最好,猜謎最,快快答了她的題,好歹贏了這杯酒,叫我分一點兒嚐嚐嘛。”香如微笑道:“説得這麼可憐,那我就來猜一猜了,要是都猜不中,就把紅顏灌醉。”第一杯酒,是琴酒、椰甜酒、白橙皮酒、鮮、鳳梨汁兑在一起,搖出泡沫後倒進長腳的果汁杯裏,飾以哈密瓜和草莓,芳香甜美,極其順口,幾乎沒什麼酒味。香如和念兒各品一口,念兒先叫起來:“這種酒我喝過的,我先猜,是‘白雪公主’。”香如點頭不語,我故意皺眉:“這屋子裏有白雪公主嗎?”

“有啊,就是香如。”念兒説,忽然發現新大陸般又大喊大叫起來“我知道了,這哈密瓜上還雕着花紋呢,這種花紋叫如意對不對?對了,香如就是白雪公主,所以這杯酒就叫‘香如公主’。”

“哈哈,答對了!”我恭喜她,做一個敬酒的姿勢。

香如臉紅紅地,低頭不語,默默端起第二杯酒。那是淡朗姆酒、鳳梨汁、藍柑橘酒和椰香甜酒攪拌而成的“藍夏威夷”仍然很淡,絕不會醉人的。她輕啜一口,重新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的,説:“這一杯,是‘藍念兒’。”我點點頭,大聲讚道:“好一個善解人意的‘藍念兒’!”念兒驚奇地瞪大眼睛:“是麼,有用我名字命名的酒嗎?我也要喝!”然而端起杯子,她又遲疑了“這麼美的酒,這麼美的名字,就這麼喝了嗎?不行,我得拍張照片把它記下來。”還別説,穿着藍華倫天奴的念兒捧着裝飾有鳳梨片和石斛蘭花的雞尾酒還真像是一幅畫。我蹦跳着去取相機,念兒卻又擺手:“不急不急,我們先把這七杯酒分配完,然後一塊兒拍照。”她舉起第三杯酒,那是用琴酒、君度香橙酒兑入鮮油和紅石榴汁,再在杯緣點綴一顆紅櫻桃調成,也是雞尾酒中的經典款式,非常易猜,是“紅粉佳人”但是今天,她有另一個名字,香如搶先説出了答案:“這一杯,叫做紅顏,對不對?”

“對啦!”念兒哈哈大笑,自作主張地替我當了一回裁判。

第四杯,是烈而甘醇的“黃金歲月”;第五杯,是加了紅櫻桃、彩旗、和白香花做杯飾的“亞歷山大姐妹”;第六杯,是以龍舌蘭為基酒的“獨奏出”;第七杯,是我的拿手好戲,用紅石榴汁、綠薄荷酒、白薄荷酒、櫻桃白蘭地、蜂酒、君度香橙酒、白蘭地分層斟入的“七彩虹”這七種酒比重不同,同杯共盞而層次分明,七種顏絕不混淆。

念兒歎為觀止:“紅顏,你真是個天才。”而香如淚光盈盈,聲音哽咽:“謝謝你,紅顏。你的心意、你的禮物,還有你藏在酒裏的話,我都明白了。”

“那麼,你答應我嗎?”我的眼淚也幾出“香如,是不是應該雨過天晴了?”那一天,我們喝光了所有的酒,吃光了所有的菜,還拍了許多照片。那是我們最初的合影,卻是最後的狂歡。

我醉醺醺地拉着香如和念兒的手説:“這七杯酒,是我的真心話,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是好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一起面對,不離不棄,就算天塌下來也好,只要我們還擁有彼此,就是快樂的、完整的。”

“是呀,別忘了我們的宏圖大志,我們還有一本《芳百世》的絕世傑作要出版呢。到時候,我們就在書的扉頁上印上今天的照片,讓全世界的人為我們的友誼祝福。”念兒舉着酒杯喊萬歲,已是步態不穩。

香如卻越喝越清醒,她握着我們兩個人的手,用一種宣誓般的莊嚴語調鄭重地説:“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認識你們兩位好朋友。我一直相信,這不是一般的緣分,我們相遇,是要完成一些大事的。我們的名字會連在一起,被後人傳誦,活得比生命更長久。”

“我如何與你們相比?”念兒忽然自卑起來“你們都是有作品的人,紅顏在絲綢上作畫,香如在報上開專欄,你們的作品會比生命更長久。我卻一無所有,除了…”她忽然悽惘地笑起來,將手在眼前一揮,自嘲着“除了,那些貪得無厭的男人。”

“你有你的美麗和舞姿。”香如安她“我們會記錄下你美麗的面孔,還有妖嬈的身姿——用筆、用絲綢,還有照相機。”

“我給了衣裳生命,而你,你將賦予它靈魂。”我也大聲地告念兒“當你穿上我的絲綢舞蹈,我會聽到所有的蝴蝶在笑。”

“聽到蝴蝶在笑?紅顏,你説得真美,我得把它記下來。”香如奔向工作台,打開她緻的手提電腦。

而念兒飛快地跑去化妝,讓她的美麗配得上我的讚美:以自己的舞蹈賦予絲綢新的靈魂,這是多麼偉大的使命!

看到自己的兩位室友因為我的一句彩格言而如獲至寶般地歡欣鼓舞,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原來帶給別人快樂是這樣令自己快樂的一件事。我終於又重新看到了香如的笑容,看到她打開她心愛的手提電腦,重新找回創作的情。不管她是真的釋然也好,還是為了不辜負我們的苦心強顏歡笑也好,總之她笑了。她開始努力地嘗試重新振作,她又會認真地看待這個世界,真誠地體貼別人。她不僅主動配合我,還懂得安念兒了。只要她肯敞開懷抱重新接受生活,我們就可以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完全放下包袱,真正地快樂起來。

念兒換上了我的絲綢,雙頰酡紅、眼波轉,飽滿的嬰兒般的豐鮮豔滴,一舉手一投足都柔弱無骨、媚意橫生,美得無法形容。她笑着、舞着,長袖舒捲、裙帶飛揚,彷彿即將飛天的敦煌女,飄然仙。

我看着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臉上已經滿淚水。穿着寬大的香雲紗絲袍歌舞的念兒,擁有一種令時光停滯的驚天地泣鬼神般的美麗,我遺憾那些薄倖的男人沒有機會欣賞到念兒此刻的舞蹈——倘使看到,有誰能夠不為她傾倒?

我回頭看一看香如,她也了淚,喃喃唸誦:“棄我去者,昨不可留;亂我心者,今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湧上心頭,我竟然分不清,那究竟是難以言喻的快樂還是無法承載的哀傷,甚或,不能把握的恐懼?噩運是不是就此結束了?我們可以一直這樣快樂嗎?前面還有怎樣的難題在等待我們?誰知道明天將會發生什麼?都是異鄉的遊子哦,在這個漂泊無的海角天涯,當我們落入困境,有誰會伸手來拉一把呢?我們只有彼此守望相助。如果女人不能同情女人,我們還有什麼?

燭影搖紅、歌舞如魅,我最好的兩個朋友都在眼前,與我如此接近,可是為什麼,我有一種海市蜃樓般的不真實,彷彿霧裏看花、煙鎖寒塘。總有一種覺,她們就會離我而去,抓也抓不住。

淚水滴落在燭光中,我一遍遍地祈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然而,當我祈禱的時候,我忘記了,那首詩的下句,並不是一種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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