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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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運動量還不夠,就在你那輛底特律出產的大傢伙周圍轉轉就夠了。”誰都知道,普外科醫師吉爾·巴列特大夫有一輛的“卡迪萊克”②大號小轎車,天天都擦得光瓦亮的。這也反映了車主人的率勁兒。他是三郡醫院穿著最講究的大夫之一,是主治醫師裏唯一留鬍子的人——範戴克式③的,修剪得很整齊——一説話山羊鬍子就上下飛舞,西看着很帶勁兒。

②卡迪萊克(cadillac)是美國名牌豪華轎車,產地底特律。

③範戴克式(vandyke),指上八字鬍,頷下山羊鬚。

肯特·歐唐奈大夫也踱着過來了。他是外科主任,兼醫務管理委員會主席。巴列特向他打了招呼:“肯特,我正找你。下星期我給護士講成年人扁桃體割除。你那裏有沒有氣管炎或肺炎的彩照片?”歐唐奈為教學需要收集了一套彩照片。他知道巴列特指的是人們不太悉的那種成年人切除扁桃體以後可能發生的後遺症。歐唐奈這些外科醫生都清楚,即使非常小心,也可能會有小塊東西沒取乾淨,進肺裏形成囊腫。

他想起有一套顯示這種情況的氣管和肺部片子,是屍體解剖時拍的。他對巴列特説:“可能有。我今天晚上找找。”西·葛蘭傑説:“如果找不到氣管的照片,給他一張直腸的。反正他也看不出來。”外科辦公室一屋子人都笑了。

歐唐奈也笑了。他和西是老朋友了;有時他想:如果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他倆的關係會不會進一步發展呢?他在好多方面都很欣賞西,特別是在業務方面,她能夠在一般認為是男人乾的矯形外科中站住腳,這很使他佩服。但是,她又沒有失去女的基本特點。她現在穿着手術衣,和別人的樣子差不多,看不出什麼線條來,但他清楚:手術衣裏邊是一個修長而窈窕的身材,穿着不花哨,但很時髦。

一個護士敲門後悄悄走進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歐唐奈大夫,外邊有幾個病人家屬要見您。”

“告訴他們我就來。”他走進更衣室,去手術衣。今天只給他安排了一個切除膽囊結石手術,現在已經很成功地做完了。和外邊的病人家屬談完話以後,他打算去院部。

在外科樓上,喬治·安德魯·鄧躺在48號單人病房,已經沒有了涼熱覺。實際上這已是他生命的最後十五秒鐘了。麥克馬洪大夫握着病人的手腕,脈搏快沒有了。病人家屬都在,室內顯得很悶熱。潘菲德護士把窗上的風電扇調到“高速”上。她想,這是一個很好的家庭,有子、一個成年的兒子、一個年青一點的女兒。子在輕聲地泣,女兒沒有出聲,但眼淚滿了雙頰。兒子背轉身,肩頭在動。埃蓮·潘菲德心想:到我死的時候,希望也能有幾個人為我淚。還有什麼比親人的悲痛更好的弔唁呢?

麥克馬洪大夫現在放下了病人的手腕,看看其餘的人。不用説什麼了,潘菲德護士自動記下了病人死亡時間:上午十點五十二分。

樓裏的大病房和單人病房,現在正是安靜的時候,清早的一遍藥已經發完了,醫生也查過了病房。從現在到中午是休息時間。中午才是另一個活動高。有的護士已經溜到餐廳去喝咖啡;留下來的在作病情記錄。韋爾丁護士在一個女病人的病歷上寫着:“病人主述:仍有腹痛,”還沒有寫完,停下了筆。

這位五十六歲、頭髮已經灰白的老護士又一次從白大衣口袋裏掏出今早已讀過兩遍的兒子的來信。那是和病人信件一起送到她辦公桌上的。在她打開信時,一個年青的海軍中尉挽着一個漂亮姑娘的照片掉了出來。她先凝視了一下這張照片,才去讀那封信。

“親愛的媽媽:這回事您一定沒想到,我在舊金山遇到一個姑娘,我們昨天結婚了。我知道您一定要生氣,因為您老説我結婚時您一定要參加我的婚禮。可是我告訴您怎麼回事以後您一定會理解的…”韋爾丁護士抬起了頭,想着那時刻掛在心上的兒子,很少見到。自從她離了婚,一直是自己照看阿丹姆,從小帶到送他上大學。後來上了安那波里斯①海軍學校,只是在週末和短期休假中見過他,隨後就入伍當了海軍。現在,阿丹姆已經成家了,不再屬於她,而屬於別人了。今天她得給他們拍一個電報,寄去她的深情和祝賀。幾年以前,她總説在阿丹姆獨立生活以後,她就辭職,可是一直沒有這樣作。現在用不着辭職了,快該退休了。她把信和照片又進口袋,重新拿起剛才放下的筆,清清楚楚地添上:“腹瀉和少量嘔吐。請魯本斯大夫注意。”①安那波里斯(annapolis):馬里蘭州首府,美國海軍學校所在地,在美國東海岸。

產科在四樓。誰都説不準那裏一天到晚什麼時候可以安靜一下。現在,查爾斯·竇恩伯格大夫和另外兩個產科大夫正在刷手。他忽然想:真討厭,生孩子的為什麼總愛湊熱鬧?不生就不生,一生就是一批一批地生。有時,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工作很有次序、很安靜,從從容容地一個一個地接生。

有時突然之間六個產婦同時都要生,鬧得個天翻地覆。現在就是這樣。

他自己的病人是個膀大圓、笑口常開的黑人產婦,就要生第十胎了。

她來到醫院已經太晚,馬上臨產,於是作急診,用擔架把她抬上來。竇恩伯格一邊刷手一邊聽着她和送她上來的實習醫生談話。

顯然因為這是個急診病人,實習醫生照例請電梯上乘客都下來,先送上來這個黑人產婦。

她絮絮叨叨地説着:“那麼多上等人都為我騰出了電梯,我成了重要人物了。這輩子我還沒嘗過這個滋味呢。”實習醫生勸病人不要緊張,只聽那個產婦在説:“叫我別緊張嗎?我一點也不緊張,孩子。我生孩子從來是輕鬆的。一生孩子就不刷盤子、洗衣服、作飯了。我在盼着到這兒來呢,和放假了一樣。”陣痛來了,她停了一會兒,不久,她一邊咬着牙,一邊還喃喃地説:“我已經有九個了,這是第十個。大孩子跟你一樣大了,年青人。等着瞧吧,過年我還會再來的。”竇恩伯格聽那聲音已經微弱了,可是還咯咯地笑了一聲。產房的護士把產婦接了過來,實習醫生又回急診室了。

這會兒,竇恩伯格已經洗刷好,穿好外衣,消了毒,熱得着汗,跟着產婦走進了產房。

在醫院的大廚房裏,氣温沒有多大問題,在那裏工作的人都習慣了。營養科主任希爾達·斯特朗嘗着一塊葡萄乾蛋糕,向做甜食的廚師點了點頭表示讚賞。她擔心自己吃這麼多卡路里和別的營養品,一星期之後準會在她洗澡間裏的磅秤上顯示出來。她自我安地想:反正多嚐嚐醫院做的食品是營養科主任的職務嘛。而且,斯特朗夫人現在擔心卡路里和體重已經晚了些兒了。長年累月地嚐來嚐去,已經使她把磅秤指針壓到二百磅上下了。光是她那兩個大房就佔了不少分量,象兩個直布羅陀要似的,在醫院裏是出了名的。有人説她一走過來就象有一對戰艦開路的航空母艦開來似的。

可是斯特朗除了愛吃點之外,也熱愛她的工作崗位,她心滿意足地環顧一下她的王國——閃亮的鋼製爐灶和送菜車,光亮照人的炊具,穿着漿洗得非常漂亮的白圍裙的廚師和幫廚。她心裏不覺暖烘烘的。

現在是廚房裏最忙的時候。午餐是每天最忙的一餐,除了給病人開飯外,還得給全院醫生護士職工在餐廳開飯。再過二十分鐘左右,午餐就要送到病房了。午餐以後的兩個小時內還繼續供應食品。在幫廚刷洗餐具、整理菜盤以後,廚師們又該準備晚餐了。

斯特朗夫人一想起菜盤就皺起了眉頭。她搖搖擺擺地走到廚房後面裝有兩台洗碟機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的這部分管區可不象前邊那麼漂亮。這位主任曾經多次想到應該把這部分設備也來一個現代化。當然,好事不能一天辦完。在她當營養科主任這兩年,已經着院部添置了不少花錢的新設備了,這也得承認。不管怎麼樣吧,她還決定要找院部談談洗碟機的問題。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到餐廳去查看蒸氣表。

營養科主任不是醫院裏唯一關心食物的人。二樓放科有一個門診病人説他都“快餓死了”他是伯林頓市給三大汽車工業①代銷汽車的一家商行的銷售部副主任詹姆斯·布萊維克先生。

①三大汽車工業為通用汽車公司、福特汽車公司和克萊斯勒汽車公司。

據醫囑,詹姆斯·布萊維克從昨天晚上十二點到現在沒吃過東西,他餓得快死是有道理的。現在他來到一號x光室作胃腸造影。對可疑十二指腸潰瘍進行確診。過去三年,布萊維克以很大的積極投入工作,作出了許多個人犧牲,比銷售部其他人工作得更出,工作時間也最長。現在這一切都得到了報償。他十分擔心不要因為十二指腸潰瘍或別的病影響了自己的前程。

他的這種擔心是很自然的,要是別人處在他的地位上也一樣。作為代銷商,每月是要完成一定的銷售指標的。他想他不可能是得了十二指腸潰瘍,一定是別的小病,很快會治好的。他被提升為銷售部副主任不過六個星期。

雖然這個職稱聽起來很響亮,外人哪裏知道要維持這個職位卻不怎麼容易,得出成果,得玩命兒幹——辦事要潑辣,隨時盯住生意,還得有一個健壯的身體。醫生的證明解決不了報表上銷售下降的問題。

詹姆斯·布萊維克的病已經拖了一些時候了。可能是兩個月以前吧。他覺得胃不舒服,胃區有些疼,老愛打飽嗝兒。有時當着顧客也要打,很不合適。先前他還裝作沒事,後來到醫院看病,才有今天早晨這次檢查。他還希望不要佔太多時間;賣給福勒公司的六輛小型運貨汽車競爭得很厲害,他的商行非常希望成。老天爺,他的肚子真餓得慌!

對於放科主任、外號“響叮噹”①的拉夫·貝爾醫生來説,這不過是再照一套胃腸造影片而已,和他照的一百多張別的片子沒什麼區別。他有個習慣,沒照以前總要先猜猜有病沒有。這個病人他猜是有病的,象是個患潰瘍的。貝爾醫生透過他那厚厚的黑邊眼鏡暗自觀察這個病人。他象是個常發愁的人,現在可能就有點心事…這位放科醫生讓布萊維克到熒光屏後邊去,遞給他一杯鋇漿。對他説:“我叫你喝,你就喝。”①“響叮噹”原文是dingbell(叮噹鈴),美國有首兒歌《叮噹鈴》,神飽滿的意思。因貝爾醫生的姓(bell)與“鈴”是一個字,故有此外號。

在他準備好了以後,他説:“好!”布萊維克喝了鋇漿。

在熒光屏上,貝爾看見鋇漿通過食道,到胃,從胃到十二指腸。在這種不透明的體的反襯下,各個器官非常清楚。每到一個階段,貝爾就按一下電鈕、照一張片子。他又按摩病人的腹肌使鋇漿動,可以清楚看見十二指腸確有一處潰瘍。這時他心中暗自得意,果然猜中了,於是大聲説:“好了,布萊維克先生,謝謝你。”

“大夫,怎麼樣?我還能活下去嗎?”

“活得下去。”大多數病人都想知道他在熒光屏上看見了什麼。

“魔術鏡,掛牆上,誰的身體最強壯。”①但不該由他説出結果。

“你的醫生明天可以拿到片子。他會找你談話的。”他心想:朋友,你該倒黴了。希望你喜歡天天休息,天天吃牛、荷包蛋。

①美國兒歌,原文是“magicmirroronthewall,whoishealthiestofall。”距醫院大樓兩百碼有一幢舊樓,原來是一個傢俱廠,現在改為護士樓。護校學員費雯·洛布頓衣服上的拉鍊壞了。

“媽的,鬼火!”她學她爸爸老愛用的詞罵着那個拉鍊。費雯的父親是個伐木工人,已經有了相當積蓄,生活過得很好。在森林裏,他開起腔來總是“鬼火!”回到家裏,他覺得沒有必要另換一種語言了。

費雯今年十九歲。她把父親的獷和母親的纖巧集於一身。費雯的母親雖然在俄勒岡林區居住多年,可並沒有改變她那新英格蘭①人內在的文雅氣質。在費雯上護校的四個月裏,可以從她對醫務和護理工作的反應中看出她父母親的雙重矛盾格。醫院的環境和醫務工作,一方面使她到新奇、到有些怕,另一方面她有時又有討厭它、噁心的覺。她原想:整天和疾病、病人打道,開始總會不習慣的;但沒料到,真正接觸以後,反應真大,有時胃裏直翻,非用很大毅力剋制,才不至於轉身跑掉。

①俄勒岡(oregon),美國西北部州名,開發最晚。新英格蘭(newengland),在東北部,最早移民區。

發生了幾次這樣的情況,她想,得想辦法換個場所走動走動,讓耳目清亮一下。她原是喜愛音樂的,這有點用處。伯林頓市雖然不大,想不到居然有一個很好的響樂團。於是費雯就成了這個樂團的熱心觀眾。她發現旋律的變化、音樂的薰陶,確能鎮定她的神經,加強她學習的信心。可惜這個樂團的夏季演出結束了。最近她常常想找點別的什麼消遣。

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上完早晨幾堂課以後,休息不大工夫就該到病房去實習了,時間很短,又碰上這個倒黴的拉鍊…她又拉了一下,鏈齒忽然合了縫,拉上了。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跑出去,又停下了腳步,擦了擦臉。該死的,天真熱!拉得她渾身是汗。

醫院大樓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今天早晨和每天早晨一樣,生活在沸騰着。在診室、嬰兒室、試驗室、手術室;在神經科、心理科、小兒科、皮膚科;在矯形科、眼科、婦科、泌科;在免費病房和私人病房;在服務部門——院部、會計科、採購科、清潔班;在候診室、樓道、大廳和電梯上,整個三郡醫院五層大樓,地下室和地下室二層,到處是生活,到處是人類與醫學匯合的,泛起的滾滾的主活花,似汐起伏,千變萬化。

那是七月十五的上午十一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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