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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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回來的時候,你在車裏暈倒了。當時我還以為你是睡着了,但是到了學校門口,怎麼叫你都不醒,看你的臉也白得嚇人,手腳冰涼的,才知道不對勁。然後我就把你送到了醫院。”
“那到底是…”
“你在貨倉裏是不是看了那個小一點的木箱?”
“是啊…”説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但是被木刺紮了一下的事“難道那個…”
“對,那不是木刺。幸好當時你叫了一聲,被我聽見了,否則到了醫院,連醫生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木箱裏到底是什麼?”
“印度的一種毒蜘蛛。本來我們是包裝好了的,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從內層的包裝裏跑了出來,在木箱裏亂轉,可能那時候你的手剛好放在木箱的縫隙處,就被它咬了一口。”
“毒蜘蛛…”原來是這樣。想起那時的情景,我有點骨悚然。別説毒蜘蛛了,就是普通的蜘蛛,平時我連碰都不敢碰一下。
“那種毒蜘蛛很厲害嗎?”我又問。
“其實毒不是很厲害,但危險的是,這種毒蜘蛛的毒素首先侵害的是人的神經系統。被它咬了之後,只是有一點微微的疼痛,接着會出現昏睡的症狀。很多被咬的人就以為是想睡覺,所以不能及時被送到醫院,過十多個小時,如果還沒得到救治,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幸好當時你在我車上,不然還真是很危險。本來這個醫院沒有合適的血清,後來還是從省醫院裏找到僅存的幾袋,現在才沒事。”這時,我突然想到了丁小胭的話。
“現在還是天,”我喃喃地説“我不會死的。”
“嗯?和天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我連忙轉移話題“那,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這事是因我而起的,都是包裝不慎,要不然你也不會被咬,所以你只管安心把身體養好,費用之類的不用擔心。當然,更不要覺得愧疚,該愧疚的人是我才對。”我笑了“好,不愧疚。不過還是謝謝你。”
“不用,沒事了就好。醫生説醒來後觀察兩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現在覺怎麼樣?”我動了動手,又動了動腳,仔細體會了一下。
“沒什麼,”我説“就是有點餓。”他笑起來“好,知道了,我先去叫醫生。”其實,不是有點餓,是很餓。整整兩天,我沒有吃東西,醒來的時候肚子裏就空得火燒火燎。但醫生説只能少量多餐地進食。於是這天我吃了差不多五頓飯。每次只是喝一點粥,吃點青菜。後來的幾天裏,是各項繁複的檢查。血,心電圖,血壓,還要在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儀器前待上好一陣。聽一個護士説,原本不需要這麼多檢查程序的,只是高覽堅持要這麼做。
我談不上什麼動。因為高覽的這些舉動並沒有討好的意思。這些,只是讓我
到,高覽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也是一個力圖把所有事都辦得盡善盡美的人。但這也僅僅是高覽身上所具備的個人魅力之一。他與醫生談話時那專注的神情,總是讓我愣愣地看上好久。
直到夜深人靜,我一個人躺在病牀上的時候,我才會反覆想起丁小胭的話。其實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
我算是死過一次了。死亡的滋味也並不那麼難受。我沒有出現任何的瀕死體驗。所以死亡大概既不美好,也不可怕。它很普通,甚至有些悉,就像睡着了一樣。
就像是,一個沒有任何內容的夢。
如果丁小胭所説的那次死亡來臨的時候,我也能像幾天前那樣安安靜靜的,不知道死亡正在靠近,就這樣一頭睡去,那該有多好。如果事先得知就是這樣的死,我還害怕些什麼呢,死吧,不過就是死而已。
然而現在,還只是天。
從醫院出來以後,我和高覽就成了朋友。我回到學校,他又回到那個面積狹小、看起來生意冷清的辦公室裏去。的確是生意冷清。儘管高覽很早就對我説過,快遞活物的生意其實不壞,也足以養活他和那兩個送貨員,但一個月以來,我在他的辦公室裏,從沒看見過一個客人。我幾乎每隔兩三天要去一次,回到家裏無聊時也會打打電話。有時我會想,這種頻率好像也太頻繁了點。
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一件事。207寢室“鬧鬼”的事在整個女生宿舍傳開了。我聽説的版本,和尹霞告訴我的一模一樣。告訴我的女生,還向我求證,問我這事是不是真的。我無言以對,心裏有些煩躁。我説你去問她們吧,聖誕節我又不在這裏。
不知道這事到底是誰説出去的。尹霞、劉芳和陳莉都説不是自己,再問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總之,這種情況下,我再也不能回寢室去住了。一個週末的大清早,大家都還在睡懶覺的時候,我像做賊一樣地打開了寢室的門,拿走了我所有的衣物、雜誌、書、cd、拖鞋,等等,總之一樣不剩。然後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走到樓下,從後門走到東湖,攔下一輛出租車,一直開到湖邊村租住的房子裏。進屋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房東,告訴他我還要再住一個月。
但整個過程還是不可避免地被人看到了。於是很快,大家又都知道,207寢室的最後一個人也搬走了。這使整個傳聞變得更加真實可信,甚至在教室裏都能到那種惶惶不安的氣氛。對這件事,我既懊惱,又無可奈何。
接下來是一段混亂的時期。傳聞已經不僅僅是原來的版本。先是隔壁的205寢室,開始有人説夢話。一個女生常常在半夜大聲喊着,你的臉在哪兒?還有人説,我們寢室的牀板經常在響。甚至在白天,也有人從門下方的縫隙裏,看見過一個黑影。黑影離門很近,不像是桌椅板凳的倒影,似乎還在微微顫動,等過了兩秒,只是一眨眼又不見了。有人聽見笑聲,或者哭聲,或者細小的説話聲,但聽不見説的是什麼…諸如此類。
而最常見的一種説法是,我們寢室的門鎖經常發出咔嗒的響動。有一次,一個女生半夜起來上廁所,經過我們寢室門前時聽見一次,回來時又聽見一次。這個女生第二天就生病了,高燒不斷,病好了以後也搬走了。後來,又陸續有幾個女生搬走,沒過多久,女生宿舍的二樓上,只剩下為數不多的人。
對這些事,我一直冷眼旁觀。我對高覽説,不過是自己嚇自己罷了。高覽笑了笑,説,那你覺得什麼才是真的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除非親眼所見。但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夠準確。高覽笑着搖了搖頭。我知道這個做想象力生意的人,也不同意這種説法。可他什麼也沒説。
事情是以校方的連續談話結束的。那幾天,系主任很有耐心地分別找每一個搬走的女生,或者正在準備搬走的女生談了話。學生會也介入進來,做了各種各樣的工作。找到我的時候,我只説,這些事我是不信的,我搬走是有別的原因。當然,他們也很體貼地沒有讓我們都搬回207寢室裏去。幾天後,至少在表面上,沒有人再提及這件事了。但搬走的人一個也沒回來。
這天我和高覽坐上他的貨車,到我去過的那個貨倉裏去。不過只是每月例行的檢查。看看貨倉四處有沒有需要修整的地方,問候一下送貨員(他們見面的時間很少,大多通過電話聯繫),核對一下貨單,還有一些零散的工作。
記不清楚這天我是因為什麼而心情不好。高覽開車,我一直悶悶地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都顯得很沉默。我無意識地看着車窗外的街景,突然到自己是這個城市以外的人。這條路我不是沒有走過,但此刻卻覺得陌生。當時的心情…那可能壓
兒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種
覺,一種完完全全被包圍的
覺。街市細細長長,乾枯得叫人可憐。鱗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粘着一層浮灰的街邊灌木、電線杆,電線杆以上亂七八糟的電線——城市大概總是這副面孔。我一動不動地看了很久。隨後轉身,放倒車座的靠背,準備在到達之前歇上一陣。
就在我轉過頭來的時候,突然看見一棟房屋一閃而過。我愣了一下,連忙把頭伸出窗外,向後面看去。車速不算快,所以,在路口轉彎以前,我還來得及看清楚那棟房子。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回頭衝高覽大聲喊了一句,停車。高覽嚇了一跳,踩了一下剎車,但又馬上鬆開,説,這地方不能停車,又問我,你怎麼了?然而説話間,我們已經轉彎,上了另一條道路。
我低頭默想了一會,説算了,接着走吧。高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説什麼。畢竟再過幾分鐘就到貨倉了。現在這種時候,沒有必要因為看見一個悉的地方,就要求停車。
那個地方我去過。一棟不知廢棄了多久的,原本大概是用作招待所的三層小樓。因為就在這棟樓的一層——假如走進去的話,能看見走廊最裏面的上方,懸着一塊牌匾,上面用暗紅的,歪歪斜斜的字體寫着——招待所。
但它已經廢棄了。正因為如此,那天,我和王樹經過這裏時,他説想進去拍幾張照片。這棟樓已經相當古舊,磚與磚之間緊緊附着光滑的蒼綠苔蘚。狹窄的、黑
的窗口鑲着看上去很堅牢的鋼筋,嚴重生鏽的鐵門上還貼着各種搬家公司或者辦證的標籤。在門外就可以明顯聞到
濕的黴味,牆角的草長得極為茂盛。這麼茂盛的草在城市裏是極為難見的。不知道這房子廢棄了多久,也不知道為什麼它一直廢在那裏,沒有拆掉。但轉念一想,城市裏這樣的房子還是有很多的。就這樣一直廢棄着,直到這塊地被賣掉,有建築工隊用簡易的磚牆圍起來為止。
我和王樹一進門就看見兩個又高又大的棗紅衣櫃。一看就知道不是這個年代的產物。我開玩笑説要不要躲進衣櫃裏拍兩張,王樹笑了笑,説當心進去了就出不來。可那天王樹拍了些什麼呢?好像後來我就忘記了,一直沒要求看那些照片。
現在,也就不可能再看到了。
幾分鐘後,車到了貨倉。我沒有進去,而是坐在倉庫外面的石階上,不知想些什麼。石階的遠處,除了道路和經過的車輛,看不見一個人。太陽在頭頂温潤地照着,有天的風,身後傳來倉庫裏隱隱約約的説話聲。這一刻彷彿永遠也不會停下。又好像,我原本就坐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
這天我對高覽説了很多話。説得很不連貫,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我不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也不喜歡一旦有了情緒,就非將它釋放出來不可。我們去了酒吧,但很久以前我就討厭借酒説話的行為。可我偏偏停不下來,好像一個讓人厭煩的醉鬼。我知道自己沒有醉,也清清楚楚地記得説過的每一句話。而每一句話都不像是我説的。高覽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時不時忍不住笑一下。離開酒吧前,我已經在衞生間裏吐過兩次。路上又吐了一次。我堅持要自己走路,高覽伸手來扶我,我就推開他。整個世界都在轉,胃裏也在轉,不斷有東西涌上來,又被我強壓下去。每個關節都在痠痛。高覽説,你手怎麼抖得這麼厲害。我就笑了,還笑得很開心,説我大概酒中毒。説完就又吐了一次。
這樣終於步履蹣跚地走回了湖邊村。我走進去,倒在牀上,天花板就在眼前轉着。我閉上眼睛,聽見高覽走進衞生間,又聽見水聲。然後一塊冷冰冰的巾就貼到了臉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説好涼。高覽幫我擦乾淨了臉,又拉過被子給我蓋上。後來我又説了什麼就記不得了。只
到高覽在牀邊坐了很久,還
了一
煙。最後,他站起來準備離開。我説你幫我關一下燈,他就走到牆邊去關燈。
燈啪的一聲滅了。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我聽見高覽突然説了一句,怎麼這麼黑?
我想回答他,但説不出話來。接着是一段沉默。我正在想他走了嗎,就聽見他説,我也睡在這裏吧。
後來,我問過高覽,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他説,就是關燈的時候。我想起那時他曾經沉默了一會兒。其實當時,我也嚇壞了。不是黑暗,而是和黑暗一樣突如其來的,讓人戰慄的情。
我們都被嚇壞了。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我們很快便作出了決定。
我記得連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的宿醉都是温潤的。我半醒半睡地怔怔地注視天花板。外面正在下雨,帶着味兒的風開始吹來,輕輕搖晃着窗簾。旁邊傳來嘆氣和點香煙的聲音。
真是奇怪啊,高覽説,我們都認識那麼久了。
是啊,我説,但又能奇怪到什麼地步呢?
吃完午飯,高覽就走了,他要去公司。臨走前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説不去了,昨天的酒還沒消化完。其實我心裏清楚,這倒不是為了消化酒。整個下午我一直躺在牀上胡思亂想。我是個反應很慢的人,和對酒的消化一樣,需要有時間適應每一次變化。又或者説,每一次變化發生的時候,我總是很惶恐,又不清楚究竟在惶恐些什麼。所以我多半的時間,不過是在等待罷了。
十七點二十六分,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接起來。喂?
電話那頭一陣沙沙的雜音。
“是我。”那人説。
我聽出了那個聲音。心臟頓時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王樹?你在哪兒?”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不明所以的沙沙聲。電話隨即掛斷了。直到晚上,以及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打來。我把手機丟在一旁,呆呆地看了一陣天花板。有很久,我一直保持着這樣的姿勢。
直到睡着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