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間道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 京效野火無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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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沖説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只説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打得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正説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麪皮,指着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着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面?」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着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説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時,你便只説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説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説林沖正在單身房裏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最|新|網|址|找|回|——www.xiaohuks.com林沖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於路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現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現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天王堂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久情,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冬深將近,忽一,林沖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裏?」林沖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

有分教:林沖火煙堆裏,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命。

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話説當林沖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意今卻在這裏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這裏?」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齎發小人,一地裏投奔人不着,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裏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裏?」林沖指着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裏。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到此遇見。」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裏面坐定,叫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二人正沒個親眷,今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兩口。」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説。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裏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裏,與林沖吃。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

且把閒話休題,只説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

忽一,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裏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着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裏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説話;問時,你只説有個官人請説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裏,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中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裏。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説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説話。」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老婆道:「怎麼的不尷尬?」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裏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説甚麼。」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説的甚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説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説道:「他那三四個頭接耳説話,正不聽得説甚麼。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裏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裏面的,莫不是金銀。只見差撥口裏説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命。」正説之時,閣子裏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裏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裏拿着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着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裏來,説道:「小二哥,連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説。」有詩為證:謀人動念震天門,悄語低言號六軍。豈獨隔牆原有耳,滿前神鬼盡知聞。

當下林沖問道:「甚麼要緊的事?」李小二請林沖到裏面坐下,説道:「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裏請管營、差撥吃了半酒。差撥口裏訥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人心下疑惑。又着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頭接耳,説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裏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麼樣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礙。」林沖道:「那人生得什麼模樣?」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鬚,約有三十餘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麪皮。」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潑賤賊,敢來這裏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骨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言:「吃飯防噎,走路防跌?」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裏去尋。

李小二夫兩個捏着兩把汗。當晚無事。次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裏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牢城營裏,都沒動靜。林沖又來對李小二道:「今又無事。」小二道:「恩人,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林沖自迴天王堂,過了一夜,街上尋了三五,不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只見管營叫喚林沖到點視廳上,説道:「你來這裏許多時,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舉的你。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場,每月但是納草納料的,有些常例錢取覓。原尋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那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裏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裏割。」林沖應道:「小人便去。」當時離了營中,徑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兩個説道:「今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裏收草料時,有些常例錢鈔。往常不使錢時,不能夠這差使。」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挪工夫來望恩人。」就在家裏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沖自到天王堂取了包裹,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與差撥一同辭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佈,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那雪早下得密了,但見: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崑崙。若還下到三更後,彷彿填平玉帝門。

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裏面時,七八間草屋做着倉廒,四下裏都是馬草堆,中間兩座草廳。到那廳裏,只見那老軍在裏面向火。差撥説道:「管營差這個林沖來替你迴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割。」老軍拿了鑰匙,引着林沖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司封記,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沖到草廳上,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説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裏。你要,便拿了去。」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説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軍自和差撥回營裏來。

只説林沖就牀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上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裏。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裏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説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裹裏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裏踏着碎瓊亂玉,迤邐揹着北風而行。

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佑,改來燒紙錢。」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着一個草帚兒在天裏。

林沖徑到店裏,主人問道:「客人那裏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麼?」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原來如此。」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店家切一盤,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吃。

又自買了些牛,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留下些碎銀子。

把花槍挑着酒葫蘆,懷內揣了牛,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着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廣莫嚴風颳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拷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卻言道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綿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卧有幽人,詠多詩草。

再説林沖踏着那瑞雪,着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

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

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槍、葫蘆在雪裏。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林沖把手牀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

林沖鑽將出來,見天黑了,尋思:「又沒把火處,怎生安排?」想起:「離了這半里路上,有一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裏宿一夜,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捲了,花槍挑着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裏來。

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止有一塊大石頭,掇將過來,靠了門。入得裏面看時,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着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林沖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

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吃,就將懷中牛下酒。正吃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林沖跳起身來,就壁縫裏看時,只見草料場裏火起,刮刮雜雜的燒着。但見:雪欺火勢,草助火威。偏愁草上有風,更訝雪中送炭。赤龍鬥躍,如何玉甲紛紛;粉蝶爭飛,遮莫火蓮焰焰。

初疑炎帝縱神駒,此方芻牧;又猜南方逐朱雀,遍處營巢。誰知是白地裏起災殃,也須信暗室中開電目。看這火,能教烈士無明發;對這雪,應使心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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