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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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回到座位上,臉上毫無傷的殘痕。他對我有所失望,有一點兒悟到他的捨命陪君子風險很大,因為他陪的這位很可能不是君子。但他想開了,他的營救包括容忍被營救者的劣習,以至最終糾正這些劣習。
我説我也去去就來,同時馬虎地指一下洗手間方向。
這時是場間休息。台上的六個樂手到台下來了,飲着什麼。我在走廊上碰到六個樂手中的一個。他也是長長一馬尾辮,
大麻或白麪,臉
與里昂接近。我上前同他搭訕。他兩腿是美國大兵式的稍息,雙臂
叉抱在
前。姿態不是鬆懈的,但他的態度使他這副身姿十分懈怠。里昂卻是把全副生命力都凝聚起來,擰成他
秀的脊椎。與里昂的專注相比,他是渙散的。總之,他的外表與里昂正相反,但我卻
到里昂透過他淡灰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的一隻腳提起,腳掌抵着腳,兩手鬆松的,手心也貼着牆。我們倆像站立地躺着,如同在海灘上無任何防禦地閒搭上的伴兒。他和里昂什麼都不同,除了他們的實質,就是那種“梭羅式自由”(梭羅即henrydavidthoreau.美同十九世紀著名散文家和思想家),所謂的絕對的自由,他們都對自己本
中徹底的自我忠實毫不
到羞恥。我的話就是談些對爵士一知半解的
想,賣
的那點兒東西是里昂那兒來的。我們的姿態是很搭訕的。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跟乞丐、
者、街頭藝人搭訕。還有輕度
神病人,我碰到他們,總忍不住和他們搭幾句,逗逗他們,如同逗一個説夢話的人。他們千般百種,有一個相同點,就是他們中的誰都不打算救我。我居然跟這個音樂家
換了電話和地址。但我知道我很快會忘記它是誰的電話和誰的地址。
我突然問他:你們剛才奏的那段“黑頭髮戀人”是誰的作品。他回答這是個頗俗套的作品。一般他們為取寵聽眾在兩三個高雅的曲子後,總一個俗的進來。但因為演奏的臨場處理是即興的,也不至於把他們煩得屎都能出來。他問我是否聽過這曲子。
我一定聽過。不過我不能確定。我有個朋友也是音樂家,作曲的。
他説:哦,是嗎?太好了!他心想,你瞎套什麼近乎。
我説: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説他不介意。他心裏嘀咕:這個東方女人不是有病就是想勾引我。
假如——純粹的假定式——你愛上一個女孩,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放棄爵士,另一個是出賣一個腎。你的選擇是什麼。
他眼神將我的眼神牢牢鎖住,説:我選擇放棄這個女孩。
作弊。前提是你只有兩個選擇。
他一隻手抬起,架在另一隻胳膊上,托住下巴。他把自己關進內心,良久才出來,對我説:反正我絕不放棄爵士和我的腎。
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這句話。
你呢?他反問。
作為那個女孩子,你希望她放棄什麼?
在一個女孩身心內,實際上存在好多個女孩。一時她為你這個犧牲動,一會兒她為完全不同的犧牲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每個女孩都是多重矛盾體的混合。
那你會為愛情犧牲什麼?
犧牲…這詞不好,該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犧牲”什麼呢?
一時想不好,暫時先不命名吧。
他看着我,大致確定我是有病。他想她這病也不傷大雅。於是他凝視我的目光完全變成了里昂的,充滿無命名的知覺。
我跟他別了之後,來到櫃枱上,要了紙和筆,留了字條給安德烈和勞拉。沒有永別的字眼,只有永別的意境。我找到了掛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來,它上面有他的克隆淡香。就是一顆善良、乾淨的心靈所該有的氣味,那種多年後將引爆一大團微痛記憶的清香。美好的東西,再新鮮都帶有一點兒陳陳的覺。這便是昂貴物什的昂貴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氣息,該是幾十年歲月才能提煉出的悠遠、沉鬱。我發現我的眼淚把他的外套打濕了一片。里昂毀壞的不是我心靈的忠實,他毀了我對愛的接受和給予的能力,他毀得最徹底的,是我對愛的胃口。一個人整個情
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亂了,他是幸還是不幸呢?他是殘缺了還是有了病態的增生?
我扶着劉先生走到櫃子花叢下,他説:天真好啊。
天的確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給安德烈的字條上最後一句説到我將把我所有的作品獻給他。當然這得他允許我獻,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這樣一個斷腸人陪伴着另一個斷腸人,不知需要多久,我們才會康復,去接下一次斷腸。
劉先生指指長椅,説:燕子沒有了,就有點兒熱了。電燈泡你要不要吃?
我説:你呢?我去給你拿。
他説:好的。順便看看“美琪”演什麼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裏。去為劉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亂命名的某些話,竟有些詩意。他意思是説“雨停了”卻説成“燕子沒了”fbi給我測謊,如果我把謊言説得像劉先生這樣無、優美,會留下怎樣的真與謊的記錄呢?我的成績是不是會更理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