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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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賊一樣無聲捷地進了大門,熄滅門廳裏專門為我留的燈,然後溜進廚房。冰箱上有張便條。是牧師太太留給我的。她温雅和善地寫道:“九月、十月的房租收到了。非常
謝!十一月的房租請不必着急,因為我瞭解你的困難,更瞭解你的人品。順便提醒,麥片粥裏放一
香蕉,營養會好一些。另外,長途電話鈴響到第五遍就要掛斷。因為鈴聲空響六遍,電話公司就要收你費用。”在她的留言旁邊,另一塊磁石釘着幾張賬單。我一個個電話號碼找下去,發現一些號碼被檸檬
的熒光筆勾了下來。每個無人接聽卻空響了六遍鈴的電話,都是按一分鐘通話計價。我數了數,共有十七個這樣的電話讓電話公司敲了我一筆:共四塊四角六分,相當我一小時工錢。一般情況下,我不拖欠電話費,因為我佔據電話的時間長過牧師夫婦。
我從書包裏拿出支票本,按牧師太太為我演算的數目寫了支票,心裏惦記我銀行賬户的形勢。開出這張支票,我賬户的錢大概又將低於銀行規定的最低限額。曾有兩次,牧師太太在留言中告誡我:注意!如果你的存款不到最低限額,銀行就會罰你的款。不知什麼讓牧師太太對我的慢經濟危機
察得如此清楚。我並不常開空頭支票,大概我僅有的幾回透支讓她一直為我捏把汗:這樣慘重的信用損傷是不堪多發生的。她和牧師都不忍心眼睜睜看銀行為此敲我竹槓。他們也希望我在他們那兒的信用能儘快復好如初。年輕的牧師太太最近的留言大半都是在指導我如何去維持或改善我的信用。但我明白,我的信用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得到恢復;我能做到的就是拆東牆補西牆。那些陌生人的牆給我拆成什麼樣我顧不上,我只管在牧師夫婦的宅子裏儘可能做個安分守己、經濟紀錄大致規矩的房客。我喜歡這裏,我希望被這裏長久地收留。
我聽牧師太太鬆軟暖和的腳步朝廚房這邊來,便加快寫支票的動作。
“嗨!”牧師太太出現在廚房門口。笑容將她的面頰向兩邊推開,直推到她豎起的軟乎乎的白絨布浴袍領子上。她是我這些天來看到的最暖和最舒適的人。
我也“嗨”了一聲,説:是我把你吵醒的吧?
她走進來,從大玻璃瓶裏拿出幾塊她自己烘的餅乾,一面對我説:我倒寧願你吵一點。你靜得有時讓人擔心。她斜靠着灶台邊的小酒吧,茸茸的拖鞋一隻架在另一隻上。鞋面是古非狗的臉。
是不是我每天回來得太晚?”不是的。有時我聽見你出門、你進門心裏比較踏實些。她暖洋洋、軟乎乎地一笑:我的母親就有這病——她不阻止我們做任何事,但她必須知道我們到底在做哪些事。她得聽見我們進門、出門,聽見我們在電話上和同學講一兩個小時的廢話。所以我晚上聽不見你回來,就只能睡着一半。別誤會我!我不是更正你,要你吵鬧一點;我是在更正我自己。你是個沒話説的好房客。
謝謝。
真的。你不會誤認為我為你瞎心吧?
她的確為我了不少心。替我守着銀行,守着電話公司,絕不讓他們設圈套給我鑽。我從支票本上往下撕支票,又
到莫名其妙的拙劣——似乎同她面對面結清電話賬這樁事是對她剛才的一番關懷的絕不領情,似乎在定義我和她的原則
關係。撕扯支票的聲響撕裂了小廚房裏的好氣氛,使我和她都打了個哆嗦。我心裏對自己的不合時宜失望透了。
你在寫支票給我?她問道。出我意料地快,同時走到桌邊,坐下。
是的。電話賬。我乾巴巴地説。
你看見我用筆勾畫下來的號碼了嗎?我對着這些號碼傷了半天腦筋——你幹嗎一口氣連打幾次電話到這個號碼上,每次又只講一分鐘呢?她做了個苦思的姿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腦門上輕輕敲擊,突然用力一彈,表示苦苦推敲終於找到了思路:啊哈——你是一直沒打通,所以一直在打;每次都讓電話鈴響過了六次!她把帶着重大發現的面孔朝向我,五官都靜止着,要我看見它們的強調:你看,電話公司專門請你吃虧!
我説:沒錯,專門請我吃虧。
我順勢將支票推到她面前。她看一眼面額數字,大聲説:不對!
我指給她看那些被檸檬黃圖畫的數字:我把這些補
給你了。以後我懂了,電話響到第六聲,就掛斷…
響到第五聲就掛,絕不給他們可乘之機。
牧師太太説:美國有許多服務行當給你使絆子。你這樣問也不問就付賬的人,最中他們的意。四塊多錢,確實沒什麼了不得,但注意——你一個人被他們敲詐四塊六角,十萬個人呢?一百萬個人呢?像你這樣剛來美國不久的人肯定不止一百萬個!他們都像你這樣一天到晚地忙,上工、上學,一個月有一大堆賬單要付,本顧不上一筆筆的賬來仔細過目,糊里糊塗就被坑走這一筆那一筆的錢,太不公道了:銀行罰你的款,電話公司也佔你便宜,你怎麼吃得消?!
我點點頭。我是吃不消。
牧師太太向我使了個年輕可愛的眼,説:你有我呢——我才不答應那些人把你當個小可憐兒來欺負。今天下午,我決定和電話公司宣戰!我打了個電話到“消費者保護熱線”他們説一定饒不了電話公司。我先告訴你結果:電話公司不僅答應退還你這月的四塊六,上個月和上上個月,他們一共從你這兒坑走了十塊零五分,他們都答應退還!她臉上出現了更年輕的神
:兒童得了獎狀似的神采飛揚。
真!我説。我得到了如此年輕的保護,也年輕了許多,兩個拳頭在空中捅幾下。這似乎是個很洋氣的動作,但我一做就土到了家。不過我不能不做它,牧師太太等我這兩下子等了一晚上,我做得何等洋涇浜她都不在乎。
她也同我一塊捅捅拳頭。同樣的動作她一做就正宗了。它確實是個很洋氣的動作。
她説:以後我更要替你提防這些不老實的傢伙。她手指點着賬單。她沒見過我也會以肢體比劃出開心來,因而她到神聖而滿足。
她拿出自制的蘋果派和我分享。我們的歡慶一直延續到一點鐘。躺到牀上,我聽着隔壁傳來的悉的響動——牀墊和牀幫碰撞出的歡樂節奏:一二、一二、一二…心想,歡慶仍在延長,年輕的牧師也參加了進來。然後我聽見節奏停在長長的休止符上。一分鐘後,主卧室的門開了,牧師赤
着腳走進浴室,水花四濺的舒暢。不久,牧師太太也進了浴室,戲水聲大了一倍,伴摻着男聲和女聲壓低音量的談笑。這個幸福的巢
並不對我見外;它納我於內,讓我佔有一個温柔安全的角落。便衣福茨出現在餐館。
這天我本來不上班,但有兩個人被辭退,老闆拿我當救火隊。兩個被老闆辭掉的工友一個是長沙人,一個是漢口人。倆人都是每天下午三點上班,但總是長沙人或者漢口人先來,替另一個到打卡機上準時敲上3:00。幾乎是長沙人先來,將兩張工卡打好,漢口人便可以遲到一個半小時,在老闆到達餐館之前,混入我們的隊伍。他們對老闆的行動規律摸得很清楚:他每天下午去打球,五點差一刻才回餐館。他倆的雙簧玩了半年,才被老闆戳穿。
我看見理查在門口找了個座兒。他見到我也有些意外,上嘴微微一掀。然後他向我小小地揮一下手。我正將這天的免費湯往保温煲裏倒。滾燙黏稠的湯濺起花來,落到我臉上。在一雙眼的盯視下,什麼動作都會顯得手足無措,裝模作樣。我疼得
口冷氣,順勢把面頰在肩頭上拭了拭。這動作在便衣福茨看來也欠缺真實,也是舞台化了的。
我決定不搭理他。他馬上覺到了我的不友善,有些無趣地東張西望,似乎店堂裏拙劣透頂的幾幅畫和書法深奧得很,值當他在那裏又眯眼又皺眉。我“砰”的一聲放下盛湯的不鏽鋼大鍋,老闆也被驚動了,從正在點數的幾柱硬幣上抬起眼睛。
你沒有吃飯嗎?老闆説。
我不做聲。他罵人就拿吃飯這樁事來罵,要麼就是“吃多了”要麼就是“你沒吃飯嗎?”對這麼個表達上過分貧窮的人,我從來就是姿態高一高。
沒吃飽動作才這麼重,是不是啊?老闆陰陽怪氣地説。
理查看看老闆,看看我。我面孔上一陣清涼,所有表情去除得十分乾淨。這樣可供便衣福茨看的便少了一些。店堂裏只有五六個客人,稀落地坐在東南西北。還有一小時才是晚餐時間。現在的幾位都是來混掉些多餘時間,或受夠了外面灰暗的寒冷,進來暖和暖和的。
理查當然不同。他是拿了厚俸來礙我的事。
他説:“今天我沒吃早飯和午飯。”我説:“噢。”他説:“忙得沒顧上。”我説:“是嗎?”我應着,扯出一條雪白的抹布,擦着半點污痕也沒有的桌面。
他説:“所以我早些來吃晚飯。”他的笑容帶了一點兒理虧。
我繼續擦沒什麼可擦的桌面。我在向他和老闆表演忙碌和麻利以及心煩。我要理查看見,他拿着上好的薪水來和我過意不去是不公道的。
他説:“我不很打攪你吧?”我笑笑説:“一點也不。”
“其實我一直是這個餐館的常客。他們的海鮮什錦我特別喜歡,辣雞翅也不錯。”理查説。
我心想,隨你便吧。有海鮮什錦作藉口你可以麻煩我,沒有海鮮什錦你照樣可以來麻煩我。你掙的就是麻煩我的錢。
這時通往廚房的磨砂玻璃窗“譁”的一聲被扯開,老闆大聲問:是你給自己留的杏仁蝦?!
我説:不是我…
這不是你的名字嗎?老闆兇狠的手指戳戳白外賣飯盒上的名字。盒裏盛着粉紅的蝦和焦黃的杏仁,這是
止員工吃的高價菜。我知道什麼都講不清了。不時有人犯這類低級過失,又不想孤立,總是偷偷給別人飯盒裏
些贓物,在老闆責罰下來時多些人分攤惡果。有次我來不及吃飯,便把飯盒帶到學校,才發現裏面的飯菜被油炸
果取代了。
果是招牌菜“
果雞丁”用的,也在
吃之列。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大家最愛偷竊的東西。
偶爾吃一頓,我也供得起,天天吃——搞清楚點,我一家幾口也是要吃飯的!老闆説。他的嗓音竟是如此殘破醜陋。
我一下子停了動作,在他眼前筆直地站立,筆直地瞅定他:我説了,這不是我的。
理查的目光意味十足,落在我左面一側面頰上。
那是誰的?!上面這個名字是誰的?!吃都吃到誰名字下去了?!老闆手拍着飯盒蓋子。他有一雙窮苦而有力的手,膚遠遠暗於他的面孔,永遠是緊張地就緒着;即使兩手閒置,它們似乎也緊抓着兩把空氣,或是時刻在預習着抓握的動作,一旦出現目標,它們便立刻出擊。因而它們很少空着,不是抓起一個空菜盤,就是將某桌多出的一個調味架移到缺少調味架的桌上,再不然就是將移了位置的桌椅復原。這兩隻從不失業的手像是獨立於他整個身心之外的,有它們自己的主張和動機,如同低等動物的觸角,或伸或縮都是條件反
,毫不受他整個軀體的支配。這兩雙手若被剁下來,或許仍有它們自己的行動方向,仍會自作主張地抓這個握那個,擦這裏抹那裏,點數鈔票和銅蹦兒,或
誰一個大耳摑子。正如此刻這樣;我敢説想
我耳摑子的一定不是苦出身的老闆,而是他那兩隻手。就是你把老闆和他的手截開,手們仍是要完成它們自己的行動。換句話説,即便你不截開它們,它們將於的老闆也無法對其負責。因而,作為低等動物的老闆的手即使扇了我耳摑子,也不是高級靈長類動物老闆的過錯。
我看着老闆窮兇極惡的手把寫有我名字的飯盒一摜,裏面滾燙的黏稠湯汁濺到了他手背上。老闆的面孔毫不動容,我便更加確信老闆和他的手是各忙各的。手在向我發着大脾氣,不見得能代表老闆本人。因而我完全可以不和低級動物的手們去一般見識。
我沒有説話。我只對老闆那兩隻全靠本能行動的低等生命的手小心提防。兩隻手仍在揮舞地告誡人們:再讓它們逮着偷吃“什錦蝦”的事,積攢在那裏的大耳摑子可就積攢不下去了。我才知道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扯到“偷吃”這類低等事務中去的。如此卑瑣、低級、小得可憐的事,或許給了便衣福茨一個很不沉悶的冬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