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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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眼皮“啪嗒”一垂,表示默認,表示默然接受,表示她將温順地接受他給她的一切。她剛才的張和現在的弛,她剛才的積極、主動和現在的消極、被動,她剛才的衝鋒和現在的投降,搭配得好得不能再好,恰合李師長這樣一個對摩登開放和封建古雅兩種女都夢寐以求的男
的理想。我母親任他照料她,將她裹進大衣。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從來沒照料過別人的人,這點更讓我母親怦然心動,他是個指揮千軍萬馬,手一揮就有人去衝鋒陷陣、去送命的男人啊。我母親認為一旦男人有了這樣的權力,這樣的威風,他在女人心裏才是個真丈夫、真漢子。其實我母親對此缺乏實質
的認識。能指揮千軍萬馬的權力使男人很
。他將深橄欖綠的呢大衣,從我母親的一個肩頭兜到另一個肩頭。軍大衣足有十斤重。它是李師長沉甸甸的間接擁抱。我母親給
糙的呢子大衣擁抱着、撫摸着,荷爾蒙幽暗的熱
從她下腹、從她雌
源泉的底部湧出來,在剎那間完成了她最後一段青
發育。這個男人和這個少女的雌雄電
在空中接通,火花進濺。“你父親是在五十年代初離開軍界的?”
“是的。”
“離開的原因是什麼?”
“治理淮河。”是為了我母親。我母親使李師長受了處罰。他的上級對拋棄原配子的軍官們突然覺得有必要收拾收拾。我猜想那個收拾李師長的上級豔福太淺,假如我母親那天在醫院碰到的是他,那麼拋棄
室的天良淪喪的事就輪到他頭上了;這是由不得他的,我母親一旦進人了一個部落,首選必定是酋長。
“治理淮河是怎麼回事呢?”便衣福茨拿不準這是不是個情報要點。
“治理淮河是澤東的主意。
澤東説:一定要治好淮河。”
“澤東和你父親夠
情嗎?”
“沒情。”父親和
澤東的合影一共有三張。後來它們就是我父親政治生活的三個盾牌。我母親把這些盾牌用得很好。放大了十倍尺寸,掛在父親的辦公室,她自己的辦公室,她孩子們的校長和教師的辦公室,她那潛藏五百兩黃金的孃家的堂屋。因而她孃家的幾棟大瓦房片瓦未損,繼續包藏應家的黃金懸疑。
“時間已經過了。”
“不會吧?”理查説。他忙看一眼表:“真的,不過只過了兩分鐘。”
“抱歉,我還得上班。你要付我的房錢飯錢管我的飯,我陪你審到底絕不會有意見。我已經好幾次遲到了。”理查看我已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挎包,彎去系一隻鞋上鬆了扣的鞋帶。馬上追上一句:“最後一個提問。”
“問吧。”
“你父親現在還信仰共產主義嗎?”
“當然信。他沒辦法。”
“你是説…”理查還沒組織好他的腦筋“他沒辦法有信仰的自由選擇?”
“我和我父親從來沒談過信仰什麼的。我們不是那種裝腔作勢的家庭。我可以走了嗎?”
“哦,當然!”理查的歉意接近真實了。
“你任何時候都可以離開,任何時候都可以拒絕和我們談話。你完全是自由的;你要到我干擾了你的自由,那可真對不起,因為我們本意不是如此。”
“謝謝。”我走到門口,突然站住腳。
“理查,你知不知道有這麼回事——fbi在五六十年代把美國所有著名作家都列在黑名單上。連福克納都在內。女作家賽珍珠在你們這兒的檔案,一共有二百多頁。是她言論、行動的記錄。”專業名詞,那叫“蒐集黑材料”
“是三百多頁。”
“你們當時的頭兒胡佛還是她的最熱衷讀者之一。”理查瞪着眼,藍藍的目光。他想,她這樣冒出一句鬼話是什麼蛋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蛋意思。
“阿書要我問你好。”
“替我問她好。”他滴水不漏;難堪、意外、狼狽、措手不及,一概不漏。
“你還是自己問她好吧。”反正你給她打長途電話既拿薪水又花國家的電話費。
我笑出一個頗厚顏的笑,想到阿書果真把他拉下水的情形。
他也回了個同樣厚顏的笑,被同樣的念頭發的:阿書特意換上風騷短裙,對他左一個眼風又一個眼風,
象地吃了他一回豆腐,具象地請他吃了一回豆腐。下了課近十點鐘。我把兩封事先打印好的推薦信
到格潤教授和翰尼格教授的信箱裏。所有教授的信箱就是一個大方格中的無數小方格,每一小方格上印着小極了的姓名。不按字母順序,按一個暗中被認定的主次排列,因而非常難找。這暗中的主次地位,暗暗在系裏所有學生,所有教、職員心目中確立,我選的這兩位教授,都應該屬於成就不顯著,卻也不是顯著低能的。他們該被排列在中間地帶。果然,我在非優非劣的一帶找到了他們的名字。這是兩封措詞一模一樣,內容一模一樣的信,是推薦我拿獎學金的。我跟兩個教授事先商量過,他們都説不介意我自吹自擂,他們會一個字也顧不上讀,只在簽名處簽上他們的名字。
乘電梯下樓時,我對着電梯裏的鋥亮的不鏽鋼牆壁理頭髮,看見一行圓珠筆寫的小字:“大麻能讓你放放出彩虹”毫無道理地,我突然想到在推薦信上我把“
彩”、“傑出”這類詞用在自己頭上,是不是無恥了點?除了“
彩”
“傑出”的學習成績,還有“罕見的寫作天分”我罕見嗎?在教授眼裏,一個二十九歲的中國女人着時態混亂的語句在課堂上口述故事,大概夠罕見的。但“天分”呢?對這個時態上
病百出的人“天分”幫得上多大忙?電梯顯示器的數字在一聲聲短促的鳴笛中下降,我突然渾身
熱,所有汗
孔同時擴張,泌出汗珠。我發現自己的食指摁在上升鍵上。電梯昏昏然地升上去,卻在第十層停了下來。門陰險地緩緩打開,一輛巨大的垃圾車被
進來,狹小空間立刻消失了百分之九十五。半分鐘過去,電梯警鈴響了,垃圾車仍是無所從屬地擁
在電梯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