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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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象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象,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象而付出她們對男
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麼辦呢?
我第八次看手錶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鐘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裏,看見我卧室門口放着一個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覺它的分量,一張機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裏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後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鐘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説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着或卧着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裏面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説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心過度,又説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傢伙,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菜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槓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便走進了書店。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個顧客,其中三個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來自火星的男人與來自金星的女人》。第八個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話從下巴與肩膀間取下,請那人把手裏的飲料擱在門外,再來碰她的書。我朝反光鏡裏看一眼,發現我不在它的畫面裏。我翻了一頁書。嫌光線不對,又朝右側挪兩步。這樣書架把我完全擋嚴實了。我扭扭肩膀,活動一番脖頸,任何人看都會以為我讀書讀累了筋骨。在扭動脖頸的過程中,我看見四個角落空空蕩蕩,並沒有攝像機監視我。書店裏一般不設監視裝置,大概因為美國人的閲讀水平逐年下降,書店對書賊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真有人熱愛閲讀而不惜冒險做三隻手,他們有點兒損失也認了。這將是不小的代價:警方會拘留,會記錄下一個壞名聲,移民局會據這個壞名聲取消移民資格。
我把一本書進羽絨服口袋。心裏相當矛盾:要不要再來一本?那一本比這一本還厚,還是見好就收吧。售貨員小姐已放了電話,幫一位顧客到我身後的書架上找書來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書
進另一個口袋。白
尼龍綢的滑溜程度相當幫忙,書滑進去一點兒障礙都沒有。我抬起頭,突然發現售貨員小姐一雙大黑眼珠正瞪着我。她説:需要幫忙嗎?我想她可真夠損的,什麼節骨眼兒上還逗我玩——要捉要拿直接來嘛。她笑了説: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麼辦?她説:你是
本人?中國人?
…
越南人?我心裏説:隨便吧。她再次莞爾一笑:我們這兒只有英文書,抱歉。她接下去又説了兩句什麼,這個笑容謙恭的印度姑娘。我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然後我走進廁所,進人馬桶隔間,別上門。我穿着褲子坐在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飢餓這時猛烈向我襲來。我得好好坐一會兒,定定神。我坐在馬桶上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一本書,第二本卻怎麼也掏不出來。我奇怪當時是怎麼把它擱進去的,擱得那麼順手。
我乘的是一點鐘的“紅眼睛”班機,是機票最廉的一個航班。到達華盛頓是早晨四點半。機艙市道口孤零零站着安德烈,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紅玫瑰。是從投幣售花機買的玫瑰,十元一枝。他還是剛被鬧鐘擊醒的臉,看見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幾分。我眼睛發紅,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斷着,笑嘻嘻問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麼。
他摟着我的雙肩,眼睛機,向四周掃一圈。機場空曠得像個荒誕的夢境。
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個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麼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排列到我面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優長處正在對我形成的全面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
待:鮮果裏不要有不夠
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乾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
有加
酶的嗎?
…
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使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了不得。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榨果汁。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傳應生微笑,聳聳肩説:美國的早餐裏面,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着轉向我:我沒説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只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裏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乾淨。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着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着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
、無理取鬧。他為他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安德烈合上菜單,眼睛看着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着: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我忽然説:等一等!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説:還要添什麼別的嗎?
我説: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安德烈問:為什麼。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笑着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説,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説: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對一些水果過?安德烈嚴肅地看着我。
啊,有點兒過,我説,我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彆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
嗎?只有什麼都吃得起的人才過
。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
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
;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
…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
”使她有了特徵。
你在笑什麼?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