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沖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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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河院缺乏陽氣,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就連溝裏三歲小孩都曉得。

南北二院往裏,才是先人留下的真正的下河院。

車門一進,是正門,兩條彎曲的青石路面如同兩條綿軟的女人手臂,温柔地摟住了整個院落。這青石路面打遠處的菜子地伸來,一進車門,拐成兩條,朝左通向車房,朝右伸向馬房。平裏由兩個人專門打掃。莊家祖訓,青石路面是留不得半點污漬的,年代一遠,青石路面便發出一層幽幽的青光,能照得見人影兒。

跟南北二院的鮮活氣息相比,中間這院就顯得多了份死氣。院裏光線陰暗不説,單是那八柱子的烏黑,就陡添了不少煞氣。誰也想不出,當初先人為啥要把八柱子油成黑漆,這漆還不是一般的黑,是後山松油的那種賊黑,猛一看,就跟滲了油的黑炭一般,讓人的心譁一下能暗下來,細瞅,也不盡是黑,黑漆中間,隱隱還夾雜着幾道烏銅,只是年代久了,那烏銅便越發的沒了亮光,倒把這黑襯的,比棺材頭上那道黑還亮。除了廊下的八柱,連屋頂的吊檐也是黑的,這就越發的怪,誰家能把飛檐塗成黑的呢?怕是這個謎,再也解不開了。不過後山的劉半仙曾經説過半句,沒這黑,怕是這院,早沒了。半仙雖沒把話説透,但其中意味,下河院的人多少也能猜着點,保不準先人修這院時,逢了哪路高人來指點,要不風搖地動,百年間菜子溝少説也經歷了一二十場饑荒,加上土匪連年騷擾,瘟疫隔三間五地鬧,下河院卻是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就連涼州城的牛家花園,也沒風光上它的些年頭,如今更成了一片廢墟。聽説慈禧一垂簾,還專門問過此事,那個牛家花園還在麼?

按溝里人的看法,莊家祖先留下的下河院,更像是座廟,八柱子支撐着八間廊房,中間只有丈二寬的空隙漏着陽光。八間房倒是青一的松木椽子松木梁,蓋得也有些低矮,廊下也少了點綴,從中可以看出,莊氏祖先當時在蓋房上也是頗算計了一番的。倒是獨獨西廂房蓋得亮堂,還帶個小院,外加一條長廊。據説這兒最早曾藏着一個打涼州城花錢請來的戲子,戲子一見這溝,這院,便有幾分割捨不下。後來三番五次的,跟了馬幫往菜子溝來,來了先是小住幾,也不唱戲,也不鬧騰,就跟廟裏修心的尼姑一樣,安靜得很。後來溝里人才聽説,那戲子頭次認識下河院的東家,便染了身孕,三番五次的來,只是想生下那個種。也有説不是,戲子是涼州城五爺的姘頭,豈是外人輕易敢染指的。甭管咋説,這西廂是充滿了神秘的,媽仁順嫂就説,大凡下河院的冤魂,都跟這西廂有關。

甭管咋説,下河院就是下河院,院裏的風景包括院裏的人和事,溝里人是無法看個清楚的。比如説莊地的爹為啥要花那麼大代價修南北二院,修了為啥又空落落擱着,從不送進去個腳蹤?裏面的隱情怕絕不是莊家人丁不旺沒人去住這麼簡單,南北二院到底藏着什麼,怕是跟莊地最親最近的人也難以知曉。何況下河院也絕不只藏着這麼一點兒秘密。要説整條溝裏,對下河院的秘密,除了媽仁順嫂和管家六,多少還能説出一點的,怕就一個和福。可惜和福老了,加上久長地不跟下河院來往,這院裏的事,怕是也説不出個子醜寅卯。

但是,有一點卻清清楚楚,下河院是一天比一天頹敗了,尤其到了這兩代,下河院就像爛了的老樹,説倒就倒下了。莊地的爹還弟兄三個,可兩個讓土匪打死了,連婆娘也搶了去。莊地的爹也讓打壞了命子,幸虧莊地生得早,這脈才沒斷。黴氣卻跟定了莊地,連娶兩個婆娘都死了,直到四十娶了三房,雖説也死了,可留下了命旺。

只是這命旺…

菜子開花的時,下河院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新娘子燈一襲紅襖走出來。一雙繡花鞋載着靈巧的身子,從菜子溝最氣派的豪宅深院走向綠盈盈的菜地。這是個新鮮事,按説新娘子是不該這麼快就出門的,至少要在深院藏到開懷的時候。溝里人頓時圓了眼,齊齊地盯住那一襲水紅,看碎小的腳步怎樣踩過長長的青石路面。雨後的青石路泛着油光,積水在上午的陽光下宛若鏡面,將新人嫋嫋的身姿映襯出來,有一刻新人的腳步停在了泛動的水處,好像瞄了水中倒影一眼,很快又邁開了。沒有下人陪伴,媽仁順嫂也不在身邊,這就讓看的人更為好奇。直到腳步停在地埂上,一眼的菜花映住她整個身子時,人們才鬆口氣,原來不是去尋短見。不過也還是奇怪,不就一個菜花,有什麼看頭,值得犯這個忌?

這忌是個大忌,溝里人看來,新娘子燈趕在開懷前往外奔,無外乎兩個緣由,一是想死,逃開那個只剩了一把骨頭的男人。另一個緣由,還是想死,逃開東家莊地。可新娘子燈悠然自得甚至帶了幾份陶醉的樣子真是讓人驚慌,她咋個能這樣,咋個能這樣呀。一點點想死的意思都沒有,媽媽喲,不想死她犯這個忌做甚,不想死她這麼快跑出來又做甚?

溝里人牢牢就把眼睛貼了上去。

新娘子燈自然不知人們在盯了她望。她是讓滿世界的花香引到這兒的,一到地埂上,眼立刻直了。五月的陽光下,菜花像天女撒花般鋪滿了世界,雨水清洗過的菜子滿溢着碧綠,碧綠從眼前盛開,一直延伸到望不到頭的南北二山。一溝兩山的菜地像一塊巨大的棉被,網住了她的眼睛。花瓣上的水晶晶透亮,耀眼得很。忍不住伸出葱一般的手輕輕一碰,就有大片的水珠落下,濕了她的繡花鞋,濕了她的綠褲。空氣是那樣的宜人,撲鼻的香氣從她一走出院門就圍在身邊,用力了一口,就覺由身到心清得不行。

難道這真是自家的擁有?中醫爹的話忽在耳邊響起,褔路是指給你了,那可是鋪滿金子的路,守得住守不住就全看你了。

新娘子燈顧不上細想爹的話,從她坐上花轎那一刻,她就認定自個坐在了金氈上,一條巨大無邊的金氈上。現在,她又覺自個正站在金子上。

哦,金子,耀眼的金子!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是後山中醫劉松柏的獨苗,中醫老婆死得早,是他一把屎一把將燈拉大的,不只拉大,還教了她許多。燈的記憶裏,爹教她最多的,除了怎樣識中藥,就是菜子,油坊,還有煤。起初燈並不清楚爹教她這些做甚,後來長大,耳朵裏慢慢多出一個詞,下河院。燈那時就想,爹是忘不掉姑姑哩,姑姑嫁到下河院,據説一天好子也沒過,守着那麼大一座金山,居然連吃藥的錢都沒。爹可能是氣不過,常常拿這些説給自個女兒聽,也好讓她記住,守着金山並不等於真就有金子。後來,長大的燈便覺不這麼簡單,爹的話裏,偶爾地會多出些東西,一層怪怪的味兒,悟不透,卻能覺得出。燈也猜過,可爹不讓她亂猜,爹只説,凡事都有路數,只要按路數來,到時候,不是你的都由不得。只是,爹突然話鋒一轉,緊張着臉説,這路是獨木橋,踩上了,就沒有回頭,更不可錯失一步,一步錯,身邊就是深淵,掉下去摔死都沒個響聲。

爹的話總是這般危言聳聽,這般令人出冷汗。可燈像是習慣了,她習慣了爹的打爹的罵,也習慣了爹站在山巔上朝山下凝望的目光。燈知道,爹的目光盡頭,就是這座下河院,就是這一溝兩窪的菜子,還有,就是她早逝的姑姑,爹惟一的親人松枝!

這個上午燈一直站在菜花裏,中間她試着往裏走了幾步,水頃刻間濕了她的褲子,豆芽似的花瓣染她一身,芬芳着實令她陶醉。可畢竟是新媳婦,她還不敢走得太深,齊的菜子沒住她的時候,身子忍不住發出一片顫粟,覺得有輕柔的手掌在腿上,在她女兒家神秘的地方。她猛地想起娶親那夜竄進花轎的那隻手,身子不住打了個哆嗦。天呀,那隻手一路上撥着她,有意無意的,藉着轎子的顛簸要往深裏去,得她忽兒羞臊忽兒暈眩忽兒氣惱。後來,後來她僅忍不住握了那隻手一下,只一下,就把女兒家的本分全給握走了。那一路,生裏死裏的,燈都沒記住,記住的,反倒成了那雙手,那雙救了她羞了她又抱了她的手,那是第一個伸向她的男人的手啊…菜地裏燈臉粉紅成一片,身子下邊,竟生出一股難以言説的奇妙。

後來她想到了那張臉,那張在火光裏抱她時映出的麻瘦臉,片刻間掠過一層灰濛濛的失望,要是那臉能清些,倒是情願讓他多抱抱的。

可惜了。

新娘子燈在菜地裏惆悵了一會兒,拔腿出來,她要趁機多看看。爹在上路前跟她説過好些地方,每個地方都夢一樣縈繞在腦裏,讓她夜夜不能成眠,讓她總渴望着能親眼見一見。此時,這個夢想就要成真了,新娘子燈忍不住一陣動,腳步子也歡快起來。順着地埂往南走不多時,嘩嘩的河水聲就飛進耳際。媽仁順嫂驚叫着讓下人四處尋她的時候,她已站在了沙河邊。雨後的沙河水漲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從極遠處奔騰而來,發出松濤般的轟響。松濤的聲音她是悉的,可那是望不見的聲音,現在有了歡快的河水,就覺溝裏的世界真是比後山要美。濺起的花再次打濕她的繡花鞋,褲子濕在腿上,癢癢得難受。不住再次想起抱她進院的男人,到現在還不知他叫啥名,院裏封閉得很,她和命旺的西廂房是用雕了花的木廊隔住的,除了媽仁順嫂,還沒一個人進去過。她想他是下人,只有下人才有那樣糙的臉,才有那樣牛似的力氣。可他捏她子的時候那力氣是減了的,反倒留給她麻甜的覺。這覺她一直想掐死,沒想這陣又給泛活了。

直到站累了,才尋到那盤讓爹描述過無數遍的水磨,它掩在一大片楊樹影裏,吱吱吜吜的聲音穿過婆娑的樹影鑽進她耳朵,宛若歌謠,動聽得很。新娘子燈欣喜若狂,剛要邁步,就聽見媽仁順嫂的聲音。

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她剛回自家跟二枴子吵了幾句,就聽下人跑來説,少不見了。死了好!媽仁順嫂正在氣頭上,兒子二枴子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猜怎麼着,他竟把院裏一剛來的使喚丫頭給壓在了菜園子裏,若不是東家莊地正好去菜園子,怕是這禍就闖大了。你個挨刀的,你個短命的,啥事不能做,偏要做這畜牲做的事。仁順嫂揣着一肚子氣攆來,進門就罵。你猜二枴子咋説?他笑了幾笑,不陰不陽説,你好,你乾淨,你乾淨得蒼蠅都叮不進。説完,拿起他爹留下的那把殺豬刀,磨刀石上霍霍磨了起來。

仁順嫂像是讓兒子扇了個嘴巴,不,捅了一刀,哭也不是,罵也不是,正拿衣襟蒙了臉嗚咽,下人便進了門。

罵過那句,仁順嫂還是快快往下河院去,路上她跟下人喝嘆着説,耳朵夾緊點,那話我是罵二枴子哩,你可甭往少身上想。下人哪敢亂想,在下河院做事,耳朵和嘴巴都得夾緊,聽了不該聽的,説了不該説的後果都一樣,輕者攆出門,一年的工錢不發,重者,這溝裏怕你待不成。

到西廂房一看,新媳婦燈果然不在,命旺傻呆呆坐炕上。看見仁順嫂,命旺兩手揮舞,嘴裏哇哇着,眼睛死死瞅住仁順嫂青布汗褂裏緊裹着的高聳的子。仁順嫂罵了句饞死你個短命的,就往外跑,剛出西廂小院,跟頭趕來的東家莊地撞個滿懷。東家莊地破口大罵,反了,反了,這才娶進來幾天,不知輕重就亂跑。仁順嫂剛應了句就是,莊地突地轉向她,你個挨豬刀的,咋的心?跟你説了多少遍,新人進門,要先把禮數、講究跟她待清,你吐道了沒?

仁順嫂讓莊地罵了個滿面紅,這些子,她沒少説燈,可她左耳進右耳出,心思壓就沒在禮數上。下河院那些個講究,她更是聽不得,仁順嫂説兩句,她反駁三句,哪像個剛進門的新媳婦。可這話,她哪敢跟東家講,新媳婦燈絕不是個好惹的貨,要是讓她知道她跟東家反舌嘴,往後這子,少不了她吃的虧。

還愣着做甚,找呀!莊地一搗枴,口氣幾乎要把仁順嫂吃了。

仁順嫂再找時,心裏就有了恨。一想剛才莊地罵她的話,心就疼得咯咯響,好你個沒良心的,這才娶了個替死鬼,能不能衝過去還很難説,你就敢拿這麼毒的話剜我的心窩子。挨豬刀的,這話也是你罵得出口的?一路嗚咽着,嘴裏卻在虛張聲勢地喊,劉家的,後山劉家的,你倒是應個聲啊——仁順嫂的高嗓子驚得幹活的人全停下來,人們並不告訴剛才看見過新娘子,只是衝她喊,仁順嫂,哭爹喊孃的,找誰哩?

找誰?還能找誰?吃上花樣子草了,進門才幾天,紅都沒見,就敢往外跑。仁順嫂這句話,無疑是告訴溝里人,娶進來的燈至今還沒破身,紅還沒見哩。溝里人馬上會意,十五歲的少東家果真成了廢人,要不,守着那麼葱綠的新娘子,能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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